我拍了秦来上岸。她上台阶有点艰难,背影一声不吭。叔叔站在船头看她,然后秦来被岸上的人群淹没。我很少见到如此沉默的年轻女孩,偶尔我能感觉到,她的沉默对我们是种折磨,极具杀伤力。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她就那么面无表情,沉默也是空白的。我们的船继续走,明天中午将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满满一船的麦子将被送进面粉加工厂,他们的价钱更地道。
船上现在剩下两个老爷儿们,如果不上岸我们就穿着小裤衩,潮湿的风经过皮肤像挠痒痒。叔叔抽烟喝酒,我们大声唱歌,把洗过的裤衩晾到船外面。
还有一顿晚饭和一顿早饭,单趟就到头了。一路上总在途中的感觉很好,就是多少年来我要的跑长途的味道,但是等太阳再升起来,我就看得见结束了。有目的地的感觉当然不如在路上。叔叔对此持不同意见,现在他很看重结束,一个又一个的结束让他心安。他说每次一个长途跑下来都要在本子上记上一笔,他想看看这辈子能跑多少个来回。睡不着觉时他就想这一个个来回,品味每前进一米的好感觉。我就笑话他,典型的过日子心态,该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我叔叔就笑,过点好日子也不错啊,该闯的时候闯,该还的时候还,清清爽爽利利索索,一清二白。稀里糊涂地混下去,他已经不喜欢了。
太阳如期升起,我们已在路上,船速很快,我拍下了一路的南方风景。清瘦、柔软和分明的民居别的地方不会有,丰肥恣肆的树木和花草别的地方也不会有,还有蝉声,知了知了磅礴汹涌,不习惯的人会觉得很烦。少了一个人,我和叔叔都觉得船变大了,厨房、休息舱和船头都变空旷了。
前面有座不大的山,山上的凉亭越来越大,河道拐了一个弧度极大的弯,水面突然开阔起来。叔叔说,快拍,这是两条大河的交汇处。我把镜头拉到最大,水面好大其大如天,所谓汪洋大概就是这样子。水面平平地铺在日光底下,各种当地的船漂在水上,行驶缓慢貌似至不动。城市在岸上开始拉开序幕,越往里走越繁华,楼开始高,玻璃向很多方向反射出白光,楼房上巨大的广告牌开始拥挤,而我们只能围着山脚下的弧形的水道继续转圈。在山的背面有一家规模巨大的面粉加工厂,我们的小麦就送到那里。
上午十一点二十八分,引擎停息,我们的船排在第二。这是一路上我见到的最大的码头,光上岸的台阶就有一百级开外。运气很好,叔叔拍一把我的肩膀,我们只需要再等一天就可以卸货,我的镜头抖了一下。回放的时候我发现抖这么一下恰到好处,我正在拍履带搬运口袋,那麻袋麦子已到履带尽头,正准备落下去,因为抖了一下麻袋高高地跳起来,然后才落下去。我拍到这口袋麦子长途的最后一个瞬间。
午饭后叔叔上岸去找生意。货我们运到了,回去尽量不要跑空船。在这趟出发前,有个老主顾和叔叔联系,要托运三吨水泥。可是三吨货物对这条单放来说,实在太少了,叔叔还想再揽两份生意。傍晚时分他从城里回来,说搞定了,有个大主顾打算运一批松木,差不多能装满整条船了。这是个好消息,我们必须多喝几瓶以示庆祝。
第二天我们无所事事,叔叔和其他船上的老板凑对子打牌,因为之前说好不来彩头,最后叔叔带着一脸的白纸条子回来了。除了打牌吃饭,叔叔主要的任务就是睡觉。跑长途车时他就这样,路上紧张,消耗也大,放松下来倒头就睡,稀里哗啦地把前面亏欠的都补回来。我拍他睡觉,也拍了他睁开眼起床,叔叔对镜头说,长途的生活就这样,干活的时候像贼,干完了就变成了猪。
我问:“当贼好还是当猪好?”
叔叔咧开嘴,响亮地吧嗒一下:“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