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黄妮娅是个异数。
在信河街,我们家一直德高望重。我爷爷是信河街最著名的拳师。他练的是功柔法。这个拳种源出南少林。功柔法走的是硬功路数。但凡硬功都有两个特点:一是要练好挨打的本领,也就是说,还没有打人前,先要做好给别人打的准备;第二才是练好打人的本领,拳头打出去要有劲,能够一招制敌。让对方没有还手的机会。
爷爷从二十岁开始外出教拳,六十岁退隐。人送绰号“铁拳神箭”。“铁拳”好理解,是说他拳头有力,一般人挨他一拳头,就“报销”了。“神箭”是什么意思呢?这是爷爷的看家本领,也是江湖朋友最忌惮他的杀手锏——他会点穴的功夫。这就厉害了。一般的人,即使接得过爷爷的铁拳,但是,谁接得了他的点穴功呢?他的力道大,穴位被点,轻者残疾,重者毙命。爷爷退隐信河街,就跟点穴的功夫有关:有拳师前来挑拳,功力跟爷爷不相上下,比到最后的时候,爷爷一时性起,失手点了对方的穴位。那个拳师当场就瘫在地上了,而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站起来。一般的场合,爷爷是不会显露点穴功夫的。也不应该显露这种功夫。但是,爷爷说自己总是不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性,比着比着,火暴的脾气就上来了。也正是这个原因,爷爷说自己的武功不能练到最高境界。伤了那位拳师后,爷爷才下了决心,封了拳,回到老家,过着退休的生活。
到了我爸爸这一辈,情况出了一些变化。我爸爸起先也是跟爷爷学功柔法的。二十岁不到,就跟着爷爷出去教拳。先是当爷爷的助手,后来独立授徒。有传言,我爸爸的功夫比爷爷还好。说我爸爸得过“四尺棰神”指点,学了绝世神功。“四尺棰神”是个传说中的神秘高手,他的标志是一根四尺长、黑得像烧火棍一样的柴棰,他提着这根毫不起眼的柴棰,打遍江南武林无敌手。但是,谁也没有见过我爸爸的功夫,他也不愿意跟别人比。这也是他很早就退回信河街的原因。回到信河街后,他绝口不提江湖上的事,也不提功夫上的事。信河街体育局的头头听过他的传闻,曾经想聘请他去体校当武术教练,爸爸低着头,微微抿动着嘴皮,声音轻得跟蚊子叫一样,他对体育局的头头说:
“都是外头瞎传的,我那两下子根本教不了人,您看我不是从外面躲回来了吗?如果我真有传说的那么厉害,干什么回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
爸爸坚辞不就,体育局的人也没有办法。再说,爸爸的功夫本来就是一个传说。而且,爸爸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不是被别人辞退回来的,四十多岁的人,怎么肯回到这么偏僻的信河街呢?四十来岁正是当年,正是人生冲刺的阶段,谁会倒退着走呢?
几乎是在前后脚,爸爸和爷爷都退回了信河街。这个时候,我已经十三岁,已经进入初中。我的姐姐黄妮娅已经十九岁。她已经声名远播了。在我的眼里,她已经是个跟我爸爸平起平坐的人物了。有时,我甚至觉得她的地位比我爸爸还要高一截,几乎可以跟爷爷平起平坐。
在我们信河街,提起我姐姐黄妮娅,不知道的人不多。她的年纪虽然不大,出道却已经四年了。也就是说,她十五岁的时候,就在社会上混了。
我从八岁开始习武。是爷爷教的。那时,他还没有退休,但他每年会有两段时间回信河街休假:一个是夏天,叫消暑,有两个来月;一个是冬天,叫归年,有一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爷爷就教我和黄妮娅练功夫。
爷爷本来是很看好我的,他想把一身的本事传授给我。遗憾的是,我很不争气,我就连最简单的马步都蹲不好。对功柔法来说,马步蹲“不好”有两个意思:一个是马步蹲得不扎实,下盘不稳,上身就飘,抗击打能力就差。这样的话,跟别人对打,差不多等于送死;第二个是脚步摆得位置不合理,功柔法的脚步很特别,左腿在后,右腿在前,呈四十五度。左腿的脚板朝前,右腿的脚板要横在身体面前。可是,我右腿的脚板却总是情不自禁地朝前,朝前会出现什么结果呢?就是别人一个“扫堂腿”过来,我就“狗吃屎”了。这招对我屡试不爽。爷爷很是失望。又是失望又是着急,用指头枪指指天,又指指地,身上的关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有无数炒熟的豆子撒在铜盘里。他还围着我的身边走了一圈又一圈,嘴里不停地骂我说:
“猪。猪。猪。你是猪。你比猪还笨。”
骂骂倒也罢了。除了很伤自尊外,就是恨自己不争气了——谁叫我这么笨呢!我最担心的是,爷爷觉得我反正比猪还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一伸手把我身上的穴位给点了,那我就没救了。所以,我连哭的胆子也没有了。
跟我相反的是,黄妮娅却对功夫无比地近性,无论什么招数,只要爷爷一说,再示范一遍,黄妮娅就能够领会,就能够把动作做得很顺,很漂亮。刚开始的时候,爷爷看着黄妮娅练套路,经常会在嘴里念道:
“你要是个男孩该多好啊!你要是个男孩该多好啊!”
没有多久以后,爷爷就不念了。他也不大尿我了。给我们讲解的时候,面都是朝着黄妮娅的,讲完了,就问黄妮娅说:
“听懂了没有?”
只要黄妮娅说自己听懂了,他就不再讲了。做示范动作也一样,只要黄妮娅能做了,他就用嘴巴朝我一撇,对黄妮娅说:
“那个笨货就交给你了。”
也就是说,我原来跟黄妮娅是师姐师弟的关系。我们是平等的。被爷爷的嘴巴那么一撇后,黄妮娅立即成了我的师傅。距离就是这么产生的。
我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动摇,问黄妮娅说: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笨?”
黄妮娅反问我说:
“你觉得自己很笨吗?”
“我是太笨了,要不爷爷也不会生那么大的气!”
“可是,你读书读得很好啊!”
一说到读书,我的尾巴就翘起来了。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就已经把五年级的课本都读完了。特别是上数学课的时候,老师在上面说,我就趴在桌上睡觉。老师见我不给他面子,往往向我放冷箭——叫我上去做数学题。其实,我哪里是真睡呢?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老师一叫,我就假装迷迷糊糊地上去了,拿起粉笔,“唰唰唰”就把题解出来。有的时候,我写出的还不只是一种解题的方法,我一写就写好几种。把数学老师都看傻了。黄妮娅这么说,我就又恢复了自信心了,我对她说:
“那我就不笨了?”
“当然不笨。我相信你以后肯定能读出名堂来,到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一文一武加起来,就能够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那你一定要等我哦!”
“我一定会等你的。”
但是,黄妮娅言而无信。她并没有等我。就在跟我说这话的第二年,她就在信河街闯出了名堂。
那一年,信河街刚好在播放香港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黄妮娅就在信河街组织了七个年龄跟她差不多的女孩子,带着她们每晚到广场上练拳头。她们自称“江南七怪”。黄妮娅是七怪中的老大,绰号“江南小神箭”。
“江南七怪”成立以后,在着装上有一个很明显的标志,她们上身穿着蝙蝠衣,下身穿着统一的超短裙。在信河街开天劈地以来,女孩子穿这么短的裙子,还是第一回。在这之前,信河街的人只在香港的电视连续剧里见过这种超短裙,而穿这种不雅裙子的女孩子,都不是正当的人家,她们要么跟黑社会有瓜葛,要么就是操皮肉生意的。所以,从一开始,黄妮娅的“江南七怪”就轰动了信河街。她们横空出世,前无古人。
轰动的效果是达到了,美中不足的是,这个效果偏了一些。信河街的人一谈起黄妮娅的“江南七怪”,脸上充满了不屑,仿佛在说,那真是七个伤风败俗的小妖怪!在不屑的同时,还夹杂着一丝丝的畏惧,远远看见黄妮娅她们,就躲开。她们晚上在广场上练拳,也没有人敢上前观看。广场本来是大家休闲的地方,这样一来,就被黄妮娅她们霸占了。
不过,黄妮娅的“江南七怪”还是做出了一件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