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责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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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从吴节棋的追悼会回来后,黄徒手决定把事情做个了结。

下午的时候,他老婆郭娅尼来过一次。她是送配件过来的。他们现在主要有两个工厂,一个叫恒明眼镜厂,另一个叫恒明眼镜配件厂。他们有明确的分工:眼镜厂由黄徒手抓;郭娅尼主要负责给黄徒手的眼镜厂提供配件。当然,她也给其他眼镜厂发货。黄徒手的眼镜厂只是她的一个客户而已。郭娅尼拉客户很有一套,一般被她盯上的客户,想逃掉很难。所以,每年年终盘点,郭娅尼做的营业额和利润都比黄徒手高。两个工厂不在同一个地方,郭娅尼一般也很少来黄徒手的眼镜厂,只是送货的时候,偶尔过来看一下。这天下午,她把货送完后,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顺便转到黄徒手的办公室。黄徒手没有对她说什么。

下了班,两个人一起回家。进了家门后,黄徒手对郭娅尼说: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黄徒手所谓的“分开一段时间”,是分居的意思。这个话题,他在三年前就跟郭娅尼提过。这三年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跟郭娅尼提起过这个话题,而且,讨论过很多细节:分居以后,生意上的事还是维持现在的样子,只是黄徒手搬到另外一套房子里住。也就是说,分开的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暂时脱离了夫妻关系,两个人都恢复了自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当然,包括可以各自去找情人。不过,每次商量到了最后,都没有真正执行起来。因为黄徒手总是担心,只要这一步跨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而且,他翻来覆去地衡量着郭娅尼的优缺点,发现几乎找不出她的缺点,如果一定要找的话,那就是郭娅尼跟客户打电话时的那种语调,让黄徒手心里不爽:她的声音不是直接从口腔里发出来的,而是先把喉咙往下压,把声音压细、压低,然后,让声音通过舌头,升到口腔的上壁,从上壁慢慢地滑下来,再通过舌尖,从嘴的两角轻轻飘出去。她的语调太温柔了。黄徒手有时换一个角度想,如果自己是那个客户,听了郭娅尼这样的语调,一定会觉得这个女人在勾引自己,心里也会一荡一荡的。但是,黄徒手知道,郭娅尼这是为了做生意,而且,她这一手很是行之有效,特别是中年之后的男人,很吃她这一套。黄徒手更知道,郭娅尼这么做不是故意的,她说话就是这个调调。她跟她爸爸说话也是这样的。更主要的是,黄徒手知道郭娅尼不是那种性格很花的女人,别看她说话的声音带着勾,其实,她是把所有的客户当成亲戚看待,没有一点暧昧的意思。

郭娅尼听了黄徒手的话,看了他一下,说:

“你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 黄徒手说。

“只要你想好了,我一定会支持你的。” 郭娅尼说。

“谢谢!”黄徒手说。

“不要这么说,在这件事上,我也有责任。”郭娅尼说。

事情谈完之后,他们按照生意场上的规矩,很正式地签了协议。一式两份。两人都在协议上签了名字。签完之后,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笑了一下,很有礼貌地握了下手。这个握手有友谊万岁的意思,也有生意不成情意在的意思。再说了,这还只是一个分居协议,他们协定的分居时间是一年。一年过后,他们又会重新住在一起的。当然,也可能就真的分开了。谁说得清楚呢?

黄徒手知道,和郭娅尼走到这一步,跟已经死了的吴节棋有很大的关系。

说起来,吴节棋应该是黄徒手的福星。

八年前,黄徒手从信河街的电泵厂辞职出来,跟郭娅尼办起了一家打火机工厂。黄徒手出来单干的原因有两个。一是那段时间刚好是个潮流,信河街很多人都从单位里跑出来,办起各类工厂:有眼镜厂,有电机厂,有电器厂,有打火机厂,也有皮鞋厂。这些人很快就表现出不同以往的生活状态,开始把踏脚车换成了摩托车,有的甚至都开上夏利牌的小轿车。而且,他们的脸色很快就变油和变红了,小肚子也很有气势地顶了出来。黄徒手眼睛红起来了,跃跃欲试了。另一个原因是黄徒手在电泵厂是个“技术型人才”,他是个出色的钳工,是个做模具的“老司”,手上功夫很细,用信河街的话说是他的“生活做得好”。黄徒手做出的模具样子正,型位公差准确,细节处理到位,他做出来的模具,你可以用手去摸一摸,就好像摸在婴儿的屁股蛋上。黄徒手参加过一个全市的机械模具制作比赛,拿到了第一名。郭娅尼就是那个时候看上黄徒手的,那个时候,她是电泵厂的会计。黄徒手觉得一身武艺,呆在电泵厂里施展不出来。黄徒手想出来做一番事业。这个时候,郭娅尼已经是他的老婆了,他跟郭娅尼一商量,郭娅尼举双手双脚赞成。两个人双双离开了电泵厂。

从电泵厂出来后,黄徒手就办了打火机配件工厂。他利用自己是钳工“老司”的优势,所有打火机的配件都做,像出气阀、跳板、点火装置、汽箱、外壳。等等。

这样做了两年,生意还可以。

但也就是“可以”而已。因为是一个小工厂,只有十几个工人,而且,信河街像黄徒手这样的工厂还有很多,他们像洪水一样把黄徒手淹没了。所以,两年下来,每年年终结账,也就赚个一万元左右。这个数目也就是比在电泵厂上班时好一点点,距离黄徒手设定的目标相差甚远。

到了第三年,黄徒手知道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但一时又找不到突破口。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吴节棋找到了他。

吴节棋是黄徒手技校的同班同学,毕业后在信河街的航模馆工作。在技校的时候,吴节棋就对模具制作有异常的表现,他只要一站在机床前,就完全忘记了外面的世界,他在学校里骑的踏脚车就是自己做的。他还做了一辆摩托车,这辆摩托后来被学校拿去放在陈列室里供人参观。到航模馆工作后,吴节棋对发动机发生了兴趣。航模馆里所有航模的发动机都是他做的。吴节棋早黄徒手一年离开单位,他也办了一个打火机厂。相对于黄徒手,吴节棋很是高屋建瓴,一开始就定好了位置,要做中国最好的打火机。那个时候,信河街能够看到最好的打火机,就是日本的莎乐美牌防风打火机。吴节棋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做出跟莎乐美牌一模一样的防风打火机。不但点火又轻又准,而且,拿手里又厚实又圆润,用过的人都说好。但是叫好不叫座,做了三年多,吴节棋反倒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因为他的打火机价格比日本的莎乐美还贵,莎乐美至少是名牌,吴节棋的打火机连个名字也没有,别人当然买莎乐美。

吴节棋找到黄徒手的时候,跟他说:

“黄徒手,我发现了一个能赚钱的项目。”

“你发现什么项目了?”黄徒手说。

“就是生产防风打火机中的限流片。”

吴节棋说的限流片黄徒手知道,其实就是镍片,信河街的人也叫银片或者限流片。黄徒手工厂唯一没有卖的配件就是它。因为限流片中间有一个小孔,这个小孔非常致命:小孔只有六微米大。六微米是个什么概念呢?一般头发丝是七到八微米。也就是说,要在限流片上打一个比头发丝还细的孔。这个任务,机器完成不了。信河街现在用的限流片都是从上海进的,是激光的,每片一元。普天下的人都知道,限流片的原材料一公斤只有两百元,一公斤有二十万片,摊开来的话,每片的成本只有两厘。说起来,上海人真是黑啊!两厘的成本卖到一元钱。但有什么办法呢!上海人有技术啊!他们有“激光”,信河街就没有,这钱就该他们赚。但,吴节棋这么说的时候,黄徒手已经听出他的意思了,他好像有办法了。所以,黄徒手一听也来劲了,说:

“你研究出来了?”

“我还没有。”

“哦!”黄徒手提起来的气一下松了下来。

“但也只差一点点了。”

“在哪个环节上卡住了?”

“卡在打孔的那根针上了。

吴节棋设计了一个电动小冲床,其实,也不完全是冲床,他是把冲床跟缝纫机做了一个结合。并且在新机器装上了一个小马达。但是,他做了无数个试验,有几次都打出六微米的小孔了,但那根针当场就断了。如果要让针不断掉的话,打出的孔就要超出六微米。吴节棋进行了一年左右的试验,到了最后,一筹莫展。也就是说,他走进死胡同了。否则的话,像他这么骄傲的性格,是不会轻易向黄徒手求助的。黄徒手知道,吴节棋在专业上从来没有佩服过谁。

听了吴节棋的话后,黄徒手去了一趟吴节棋的工厂,“拜见”了吴节棋的那台杰作,在征得吴节棋的同意后,把它请回自己的工厂。

其实,没过多久,黄徒手就把吴节棋碰到的问题解决了。黄徒手用的是很“笨”办法,他是在吴节棋的基础上,做了一点“退步”的处理,说起来简单,就是把那个小马达拆掉,改成手工操作。黄徒手还是相信自己的手。而且,打孔用的针,也是黄徒手用手工一点一点磨出来的,他用镊子把两毫米长的镍片放在小冲床上,对着针尖固定好,用手一压,一张限流片就做出来了。针也不会断。

这个问题解决后,黄徒手的工厂和吴节棋的工厂合并起来了。总共有三十个工人。他们对这三十个工人进行了半天的培训,就开始生产限流片了。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他们的工厂一下子来了很多人,这些人都是骑着本田王摩托车或者开着夏利牌轿车来的。他们都是做打火机的老司。他们闻风而动。

生意好的原因是,黄徒手的一张限流片只卖五毛。比上海便宜一半。更主要的是,用手工压出来的限流片比激光打出来的限流片好用。因为激光打出来的小孔是不平整的,小孔的内沿有凹凹凸凸的毛刺,这多少影响了打火机出火的质量,打出来的火花也不好看。手工压出来的小孔,内沿平整而光滑,打出来火花的形状像剥了壳的鸡蛋。所以,没有过多久,信河街所有的打火机厂都到黄徒手这里来进货了。

那一段时间,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二点,来工厂进货的人就没有断过。工厂的门口总是停满了摩托车和夏利牌小轿车。

那一段时间,也是黄徒手有生以来赚到最多的钱的一段时间。经过培训后,一个工人一天可以做一万张左右的限流片,这等于说,一个工人,一天可以给黄徒手赚五千元,扣除工资和其他成本,最少可以净赚四千元。那么,三十个工人,一天就是十二万元。他跟吴节棋五五分成,每人每天至少可以赚六万元。

当然,不能叫三十个工人每天从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十二点,那样的话,就是做出来的产品也不合格。但是,现实的问题是,每天下班后,总会有一两个工厂没有等到他们要的货,他们说:

“我们的工厂就等着这批货开工呢!”

“明天就是我们交货日期了,如果没有限流片,我们向客户交代不了的。”

“请你们无论如何帮我们想想办法!”

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这个时候,只有黄徒手和郭娅尼亲自出马了。他们坐在小冲床前,从晚上七点钟,做到十二点钟。通常的情况,在这段时间里,黄徒手可以做六千张限流片,郭娅尼稍微慢一些,也可以做四千张。加起来就是一万张,一万张是什么概念呢?就是五千元的意思。这一个晚上下来,黄徒手和郭娅尼就赚了五千元。他们把货交给等在那里的客户,客户感激地把一大叠的钞票递给他们,拼命说,你们点一点,你们点一点。但是,哪里还用得着点呢!老远就闻到那股甜甜滑滑的味道了。那是钞票特有的味道。

这样大概做了两个多月。每天晚上,黄徒手和郭娅尼身上的各个口袋都塞满了钞票。每当这时,黄徒手闻着钞票里散发出那股甜甜滑滑的味道,他都有一种尿急的感觉。同时,他还闻到了手中镍片发出了一股刺鼻的酸味。这股酸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钻,从鼻子钻进去,先冲到两只眼睛,然后倒流回来,漫向全身,把黄徒手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化掉,到了最后,黄徒手觉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了,连眼皮也抬不起来了。当他最后把所有的限流片交到客户的手里,接过客户递过来的钞票,整个人就瘫在椅子上了。

因为生意太好,黄徒手想扩大一下规模,再招一些工人,就用不着自己每天加班了。他跟吴节棋商量这个事,吴节棋说,黄徒手,你错了,你现在看起来有点供不应求,其实,信河街的市场份额也就这么大了。现在这个状况刚刚好,没有让那些客户饿着,也没有让他们吃得太饱,如果让他们吃得太饱了,他们的尾巴就翘起来了。

黄徒手知道吴节棋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他更知道他说这话的另一种意思。说实在的,吴节棋的心思并不在限流片上,他的心思还是打火机上,他的目标没有变,还是要做中国最好的打火机。研究限流片只是他人生的一段小插曲。所以,对于黄徒手这个工厂,他基本没有管,也基本不到工厂来。他基本上是一个太上皇。

这个时候,事情却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大概是三个月后,黄徒手发现,来他们工厂进货的客户突然少了,工厂门口一天也难得看见一辆摩托车和夏利牌轿车了。工厂门口的停车场突然显得很空很大。黄徒手出去了解了一下,才知道,就在这个月,信河街突然冒出十几家生产限流片的工厂。他们的价格只有三毛。

黄徒手赶紧把这个情况告诉吴节棋,两个人商量的结果是,也把价格降到每片三毛。即使是这个价格,利润还是很高的。

可是,问题是当黄徒手把价格降到每片三毛的时候,其他工厂很快就把价格降到了两毛。当他们接着把价格降到两毛时,他们又降到一毛。然后是五分。最后是三分。到了这个时候,黄徒手跟吴节棋商量说:

“再开下去就意义不大了。”

“那就关了。”吴节棋毫不犹豫地说。

“好。”黄徒手说。

第二天,他们就把这个工厂关掉了。

这个工厂头尾共开了六个月。虽然只是短短的六个月,对于黄徒手而言,这中间发生了很复杂的变化,有些变化他已经感觉到了,譬如,这六个月下来,他和郭娅尼赚到了很多的钞票,光分到他们名下的,就有七百来万。人生发生巨大的拐弯了。这个数目是他们以前没有想过的。他们现在不要说买本田王摩托车了,就是买一架飞机估计都没有什么问题。当然,有了这么大的一笔钱后,黄徒手发现自己的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他还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只是偶尔会对着空气发一会儿愣。

但是,总的来说,黄徒手觉得自己算是跨出来了,走的路子是对的。所以,限流片的工厂关闭后,他对信河街的市场做了一番调查,半年之后,他离开了打火机行业,办了一家眼镜配件厂,名字叫做恒明眼镜配件厂,生产的主件有中梁、镜框、镜脚;附件有托叶、铰链、脚套。等等。

郭娅尼曾经问过黄徒手,为什么放弃了已经熟悉的打火机行业,而转向了他并不熟悉的眼镜行业。黄徒手的答复是,不管是打火机的配件,还是眼镜配件,对于他来说,他始终是个钳工。

郭娅尼听了他的回答后,笑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但是,黄徒手知道,这个回答并不能让自己满意。当然,黄徒手也可以回答说,在信河街,眼镜行业是个新兴的行业,是朝阳,这个行业更有发展的前途。不过,黄徒手知道,这也不是主要的理由。至于为什么要离开打火机行业,他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不想再做打火机了。

跟黄徒手相比,吴节棋显得“专一”而“深邃”。他完全地沉醉在打火机里面了。

吴节棋有一个亲戚在法国,他通过这个亲戚,在法国注册了一家“公爵打火机公司”。他的打火机摇身一变,成了法国的牌子,这下可以跟日本的“莎乐美”抗衡了。

其实,从内心说,吴节棋很看不起日本的“莎乐美”。吴节棋觉得它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他对黄徒手说过:

“这样的打火机怎么就能够成为世界名牌呢?”

“‘莎乐美’还是不错的。做功和质量都还不错。”黄徒手说。

“能跟我做的打火机比吗?”吴节棋看着黄徒手,挑衅地问。

“我觉得不相上下吧!”黄徒手实事求是地说。

“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做出全世界最好的打火机。”吴节棋瞥了黄徒手一眼,马上把眼睛伸向遥远的前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挂上法国的牌子后,吴节棋的打火机依然卖得不好,因为他把价格又提高了。黄徒手曾经劝过他,把价格稍微调低一点。吴节棋嗤之以鼻。一分钱一分货嘛!他觉得自己的打火机就是值这个价格,不能自降身价。他不能因为来买打火机的人不多,就向他们低头。如果要低头的话,他早就去做一次性打火机了。他觉得做一次性打火机没有挑战性,没有成就感。只有做出让自己满意的打火机时,那才是最快乐的事情。

黄徒手知道吴节棋就是这个性格,也就不多说了。再说了,他们合作做限流片后,吴节棋也分到的七百万。他现在并不缺钱。所以,他想搞研究也不是不可以。再再说了,这是吴节棋的事,这是他的理想,谁也不好干涉。

不过,话说回来,黄徒手现在就是想干涉也没有精力,因为他的恒明眼镜配件厂刚刚起步,工厂里刚进了机器,什么油压机呀!冲床压力机呀!砂光机呀!这些机器都要黄徒手一台一台地调试,调式好后,所有的配件也都要黄徒手一点一点地做出来。然后,他再手把手地教工人怎么做。他要让自己工厂里的工人,成为有技术含量的工人。工人做好之后,所有的产品,黄徒手还要再看一遍,而且,每一遍,他总是能够找出一大批质量不过关的产品,很多时候,黄徒手都要自己动手,把这些质量有问题的配件修改过来。所以,黄徒手每天都觉得时间不够用,工厂里每天都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黄徒手把销售的事情交给郭娅尼去做了。他发现了郭娅尼的巨大优点,郭娅尼不但说话的声音好听,做事也很动心思。譬如她碰到一个叫刘可特的客户。刘可特是信河街眼镜生意做得最大的一个老司,一年的销售额有好几个亿。郭娅尼想把产品打进刘可特的工厂。她先通过一个朋友,跟刘可特接上了关系,把配件送过去给他,让刘可特“试试看”,好就用,不好就不用。配件送过去一个多月了,刘可特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郭娅尼让那个朋友去问,刘可特的回答是还没有用,因为他有长期合作的客户,如果试用新的配件,担心质量不能保证。刘可特这么说,等于是把路封死了,他只是碍于朋友的面子,说得委婉而已。但是,郭娅尼没有气馁,她打听到,刘可特有看书的嗜好,他的办公室里堆满了书,特别是心理学方面的书。郭娅尼了解到,有关心理学方面的书,奥地利一个叫弗洛伊德的人是最权威的,出版社出过他的文集,是八卷装的豪华本。郭娅尼请内行人开了单子,去信河街的书店找,她找遍了所有的书店,没有找到这套书,她后来托人到上海找,终于买回来了,请那个朋友送给刘可特。

“弗洛伊德”送过去一个星期后,刘可特那边就给郭娅尼回话了,叫她再送一批配件过去试试。

三年之后,黄徒手的恒明眼镜配件厂成了信河街最大的配件厂,几乎所有的眼镜厂都到他这里来进过货。也就在这一年,他们又创办了恒明眼镜厂。对于眼镜厂,黄徒手有自己的看法,他跟吴节棋不一样,不做自己的品牌。他只替别人加工,只赚生产的钱,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钳工。他跟吴节棋要的东西不一样,吴节棋要的是产品的牌子,而他要的是工厂的牌子。吴节棋是理想派,他是现实派。这是方向性的区别。又过了两年,黄徒手的恒明眼镜厂已经很有名了,不只是信河街的眼镜厂来找他做加工,连国外的一些眼镜公司都找上门来。他的工厂也一再扩大,现在已经有上千个工人,光管理人员就有一百来人。可以这么说,黄徒手的工厂已经完全走上轨道了,他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就能够感觉钱在“哗啦啦”地流进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黄徒手发现了自己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他出现了失眠、头痛、消化不良、情绪低落等等症状,他去医院做了检查,也没有检查出什么毛病,医师说他可能得了抑郁症;第二个问题是,他现在基本不进车间了。这不是因为忙。恰恰相反,他现在有的是时间,如果愿意,他可以天天焊在车间里。他原来一进车间手心就会烫起来的,整个身体也会暖起来的,如果让他天天呆在车间里,就是让他一天只吃一顿饭也可以。可是,现在只要一靠近车间,就闻到一股酸酸的镍片的气味,头晕,想呕吐;第三个问题是,他现在不能碰郭娅尼,一碰她的身体,就会闻到一股酸酸的镍片的气味。黄徒手不知道这个气味从哪里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碰镍片了,问郭娅尼最近有碰镍片吗?郭娅尼也说没碰。这个事情很让黄徒手和郭娅尼头痛,因为一闻到镍片的味道,黄徒手的“性趣”就没有了,如果不碰郭娅尼的时候,又很想要;第四个问题最要命,他现在每天都觉得很不幸福,生活没劲,没意思。他知道,自己肯定出问题了,但又找不出来问题在哪里。他想改变一下生活,所以,跟郭娅尼商量,两个人分开一年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一种解决的办法。他刚跟郭娅尼提这个想法的时候,她脸都白了,但她后来也理解了,她对黄徒手说,只要你决定了,我就支持你。可是,每到要决定的时候,黄徒手又犹豫了。

在这个过程中,黄徒手去找过一个叫董小萱的女心理医师。是郭娅尼介绍的。郭娅尼也是听一个朋友说起的,就有意要来了董小萱的电话,她叫黄徒手去试试看。黄徒手就给董小萱打了电话,电话里是个咬字很清楚的年轻声音,她叫黄徒手明天到她的紫竹林心理会所聊聊。

第二天,黄徒手去了,发现董小萱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剪着一头齐肩的短发,一身休闲打扮,还批着一件暗红色的披肩,衬出她很白的皮肤。黄徒手把自己的情况跟她一说,她很肯定地说:

“你得的不是抑郁症。”

“不是?”

“根据我的分析,你得的是应激反应症。”

“什么是应激反应症?”黄徒手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病。

“这是一个新的心理疾病。是近几年才发现的。主要的原因是由于事业和工作环境的急速改变,使人的身体和情绪产生了不适应。这种病一般出现在一些事业成功人士身上,特别是一些在经济上获得成功的人身上,他们的身体已经随着环境进行了急速的改变,但精神上的伤疤不能愈合。”

“这个病厉害吧?”她说得很玄,但黄徒手觉得有点道理。

“也不是特别厉害。可以这么说,几乎所有人都有这个病,轻重之别而已。”

“我的病算重的吧!”

“是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可以打针或者吃药吗?”

“这个病的特点之一是,打针和吃药只会加重病情。唯一的办法就是正面对待,把它打败。”

“照你这么说,就是要我跟这个病拼刺刀,不是它死就是我死了!”

“道理上是这样的,但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你这用的是什么方法呀!这么奇怪?”

“我还没有用方法呢!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个常识,如果有人打了你一个耳光,你觉得痛,而且很生气,这是正常的;如果你没有觉得痛,也不生气,那就不正常了。你现在就是被一个人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你当然觉得痛了,觉得不舒服了。”

“你的意思是说,接下来,我要把“这个人”打败,否则的话,它会一直打我的耳光,一直把我打死为止?”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打败它呢?”

“你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够打败它。”

“怎么打?对象在哪里?”

“对象就是你自己,就在你的心里,你不是总能闻到一股酸酸的镍片气味吗?你接下来就是要把这股酸酸的镍片气味打败,你要让自己一想到这股气味就是香喷喷的,而不是酸溜溜的。最少,你也要让它变成没有味道的,不能对你的生活造成伤害。”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其他所有的办法只是辅助,你自己的力量才最重要。”

但是,董小萱也告诉黄徒手,对于“应激反应症”,目前还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疗手段,因为,这是患者精神领域的问题,这种病只能依靠患者的意志力去面对,医师能够提供的只是外在的帮助。帮助患者找到病源,通过精神的安慰,做一些疏导工作,再就是做做催眠,放松一下患者的神经。

不知是什么原因,黄徒手发现,坐在董小萱的会所里,跟她说了这么多话后,他的情绪居然平静了下来,身上轻松了许多,头痛的感觉也不明显了,好像一直笼罩在身体外面的一团黑雾突然散开了,更主要的是,经董小萱这么一说,他有点豁然开朗了,似乎一把就抓住自己问题的症结了。

但是,回到工厂后,黄徒手发现,那团黑雾又出现了,慢慢地浓起来,慢慢地重起来,让他喘气不畅。他的情绪又跌了下来。

这样的情况,反反复复地出现。黄徒手去董小萱那里做一趟催眠,就会好过一些,一回到工厂和家里,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这样的结果是,过几天,黄徒手就要去一趟董小萱的工作室,不去的话,会更加难受。

黄徒手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能使问题越来越大。他也想拼刺刀。但是,他总是想,明天吧!明天一定行动。他觉得有很多个明天。是吴节棋的死惊醒了他,吴节棋是脑溢血死的,他死的时候,就坐在工作台前,手里还拿着打火机。黄徒手这才惊觉,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再拖下去,自己可能很快就会赶着去跟吴节棋做伴了。

所以,这一次,他下了决心。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郭娅尼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