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在幸福幼儿园门口坐着喘粗气。天太热了,胸部闷得要命。幼儿园门口拓宽了一些,还按上两张长条椅,后边不知什么时候栽的树刚好有树荫罩着我白花花的脑袋。这段时间脱发加重,加上天热,干脆我就找了一家理发馆,五块钱让一个女孩给我剃成了个秃子。女孩管我要十块,我说这么简单的发型还要十块,宰人呢?或许是我样子比较凶,女孩赶紧答应五块给我剃光。
幼儿园放学了,家长们领着孩子经过我身边时都有些紧张。我在旁边一个女人那里买了个塑料玩具,那女人像我过去一样支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固定着一个黄不拉叽的塑料箱,上面写着饮乐多。塑料玩具们都挂在车把上,迎风招展。我打算把玩具送给一个小女孩,她哇的一声哭了,让我深受打击。但这没关系,只要能看到郑虚虚,所有嫌恶的目光我都可以视而不见。郑虚虚在门口一个一个送小孩,不时拿眼瞟一下我。老天,你可能不知道,仅仅这样已经足够了。我就这样在幼儿园门口呆了大约一个星期,只是坐在长条椅上,没有任何别的企图。有一次李成就忽然开着小车风驰电掣地来了,在幼儿园门口的小街上很帅气地掉个头,吱一声停下来。他看到我后一点没惊讶,只是问我:把头,乘凉呢?我说:乘凉。他也在我身边坐下来,像说悄悄话一样把嘴巴贴在我耳朵上:我知道你喜欢郑虚虚。
我闻到李成就嘴巴里有股鱼腥味,就把两手捂成一个半圆围在嘴上,呼口长气,闻了闻自己的,果然也是鱼腥味。我说:我只不过是坐在这里乘凉而已。李成就说:别装了,你忘了,咱俩合吃了一条鱼。我说:你什么意思?李成就说:老兄,别害怕,你喜欢郑虚虚是正常的,不喜欢才反常呢。咱俩是一体的,鱼身子知道鱼脑的想法。就这意思。我说:谁跟你是一体的。李成就说:你否认也没用。照我看,你喜欢郑虚虚就追一下,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时日无多了。你要明白,余下的日子就是让我们挥霍的。
李成就加到长条椅队列中来,更显得我们相貌怪异。更可怕的是,下次我们在幼儿园门口相遇,我发现他也剃了个光头。我们像双煞一样坐在门口沉默不语,搞得那里气氛压抑。大概在黄昏时分,忽然开来一辆110警车,两个警察手里拿着电棍,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我说:不干什么的,乘凉。警察说:这里是幼儿园,你们要乘凉到别处去,那边就有一个街心公园。不过我觉得你们还是好好回家里呆着吧。我说:你什么意思?这里是不是公共场所?警察说:是啊!我说:既然是公共场所,凭什么不许我们在这里呆着?警察说:这段时间全国发生多起幼儿园被袭案,上头要求我们加强巡逻,幼儿园门口不许闲人停留。李成就一直不说话,这会儿鼓起勇气畏畏缩缩地说:谁说我们是闲人?我老婆是这个幼儿园里的老师,我在等我老婆。警察问:她叫什么名字?李成就不说话了。我说:你这个窝囊废,告诉他们你老婆叫什么名字。李成就还是不说话。警察让我们抓紧离开,我偏不。我往长条椅上更舒服地靠了靠,年轻点的那个警察血气方刚地来拉扯我,我蹭地站起来揪住他的衣领子。我们在幼儿园门口扭打起来。这场仗打得真叫累,主要是我呼吸困难,使不上劲,让警察得手,电了我一下。我躺在地上费劲地喘气,警察趴在我脸上观察我,告诉年老一点的:没死。
这时候,幼儿园里出来好几个老师,还有看门老大爷。郑虚虚也在里面。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郑虚虚,可是她没像多年前那样冲出来,把我抱在怀里,而是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警察问:你们谁认识他?他是幼儿园小朋友的家长吗?他们立刻统一摇头,说:不认识。郑虚虚不说话,她面无表情的容颜那一刻是那么让我沉醉,又那么让我伤心。我看了看四周,李成就这龟孙子又像上次那样,偷偷跑了。我缓慢地爬起来,看到地上有片东西在闪烁微光,是一片鱼鳞。我摸了摸被电击的后腰,那里火辣辣地疼,好像皮被扒掉了一样。我捡起那片鳞走了。
第二天我锁上门,回到养马岛。毛豆告诉我老板来找过我两次了,我问她什么事,她说:还能有什么事,休渔期快过了,找你干活呗。老板都快急死了。万一找不着你,他上哪去找这样的鱼把头。我说:找着又有什么用,我又不能给他干一辈子。毛豆紧张兮兮地问:肖哥,这些日子你去哪了?我也快急死了。我说:我还能上哪,当然是回家了。毛豆说:可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都没见你回家过。我说:我一个快四十岁的人,有个家不很正常吗。毛豆越发紧张起来,问我: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老婆孩子。毛豆泪就下来了,说:那你还跟我睡觉?我说:是你跟我睡的。你跑到我房里来,说你那里太热了。毛豆哭得更伤心了。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想必她又去城里了,脖子上围着一条看不出什么质地的链子,黄灿灿的。肯定不是黄金,黄金如今贵着呢。她还买了劣质眼影唇膏什么的,让泪一冲,眼影花了一片,乱七八糟的。我说:毛豆,回你自己屋哭去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说实话,我已经很多日子没好好睡觉了,城里的空气让我喘不过气来,还是老板这个腥臭烘烘的院子比较适合我。第二天我就觉得浑身舒服多了,只是多日未见,大黑狗又不认识我了。她的三个孩子又长大了许多,都是毛豆喂得好。老板中午赶了过来请我吃饭,他说:肖老大啊,你是我爷啊,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报警了。我说:离了我地球还照样转。老板说:唉,海里的鱼是越来越少了,鱼把头要是再硬不起来,这行当就干不下去了。我说:哭什么穷呢,你不是刚刚从国外转一圈回来吗。老板说:我那是到国外去考察一下,看人家都是怎么干的。我出神地想,要是变成一条鱼后,我一路游啊游啊,越过公海,游到外国去,也挺好的,不用有什么花销。
8
重新回到茫茫大海上,我把这个夏季的事情回想一下,又觉得像前尘旧事了。现在,凡是跟打渔无关的事,我都觉得像上一辈子的事。我后腰上被电击的那个地方,现在又长上新的鳞片。我身上的鳞片越来越密、越来越匀称了。
李成就那龟孙子终于又来电话了。我就知道他迟早要来电话。他问:老肖,肖老大,你情况怎么样?我说:挺好的,你胆小鬼怎么样?李成就说:我真兴奋,老兄。我越来越有鱼的感觉了。告诉你件事,我搞了个纹身。我说:搞个纹身有什么了不起的?李成就说:纹身和纹身是不一样的。我在身上纹了三个字,我的名字,李成就。我说:你这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值得这样纪念?李成就说:咱们变成鱼后,时刻要记得跟其它鱼是有区别的。我说:要是真变成鱼,有什么区别?李成就说:当然有了!来路不一样!它们天生就是鱼,咱们是从高等动物降格变成鱼的!我建议你也去搞个纹身,就纹个肖老大,到了鱼世界里,保管还是老大,我就跟你混。
我不明白李成就为什么这么想变成一条鱼,他即使第六次破产,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可以第七次东山再起,没理由厌倦当一个人。应该厌倦的是我,而我偏偏不想变成一条鱼。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整天都在跟你开玩笑。
李成就那龟孙子第六感还挺准,就在他打电话告诉我搞了个纹身之后没多久,也就是一个多星期吧,我带着弟兄们在茫茫大海上航行,忽然就变成了一条鱼。那天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气象台肯定未来一周天气晴好,日晕月晕及朝霞晚霞提供给我的信息也都是如此。所以当天空突然出现阴云,海面上飘来湿重的风,我就感觉要有什么事发生了。相对于人类的见知来说,大海当然是诡秘的,但多年来的打渔经验又让我自信地认为,大海的所有异常都在我的可控范围内。可是显然,那天情况有些不同,你要是问我确据一类的答案,对不起,没有。你要是问我第六感一类的问题,我倒是可以跟你唠叨两句。总之当发现海面上情况不好时,我想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我只记得弟兄们看看天再看看我的脸色,希望揣测出这趟出行危险系数有多大。
弟兄们啊……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天生的鱼把头,我有神奇的超能力,只要跟着我,就意味着危险系数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但是那天他们让我的脸色吓坏了。其实他们误会了我,我脸色不好,只不过是因为知道自己要变成一条鱼,就要离开他们了。那个过程很快,我只觉得身上的鳞片开始发胀,撑破了我的衣服,然后,最先变化的是我的腿,它们奇异地缩短,变形,当然是变成鱼尾。接着是胳膊变成鳍。至于脸,我想可能变化不大,因为它早就变得很像一条鱼了。在腿变成鱼尾之后,我用尚是人类的嘴跟弟兄们说了最后一句话:天气不好,把甲板上的鱼全都放生,包括我。然后你们逃命吧。
真是可惜。那天我们遭遇了一个大鱼群,在天气变化之前刚刚在甲板上堆满了鱼,足有两吨,要是满载而归,能把老板高兴得尿裤子。因为我一个人,就要让老板损失两吨鱼,我也问心有愧,凭良心说,老板待我不薄。但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住整个局势。我记得当我彻底变成一条鱼后,我的弟兄们先是吓傻了,接着很快他们就七嘴八舌地开始想办法。有人说千万不能把我放到海里,很显然,放进去就找不到了,应该把我活着弄到岸上,送医院看看;有人说恐怕这办法不可行,因为只有把我养到装满海水的容器里,才能带到岸上去,而我个头这么大,船上没这么大的容器;有人说看看周围有没有别的船只可以求救,说不定他们船上有大容器。接着我看到弟兄们都手搭凉棚往四周看,他们很失望,说明周围没有别的船只;最后有人说,要不干脆用一条绳子把我绑上,让我在大海里跟着船游回岸上去。其他人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我已经呼吸微弱,快断气了。于是他们七手八脚地用绳子绑住我,把我放到大海里,绳子另一端系在船上。
天色越来越暗,仿佛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他们刻不容缓地把甲板上的两吨鱼七手八脚全部卸回海里去,以减轻船体的重量。然后,我就被动地分开一条海路,跟着船往回行驶了,海水在我身边纷纷后退。我万分悲痛,到了绝望的境地。最后我张开嘴,咬断那根绳子,离开了我们的船。我听到一个弟兄在船上惊呼:老大不见了!有人说掉头回去找;有人说风浪太大,恐怕掉头回去会有危险;有人说老大对我们那么好;有人说现在他已经不是我们的老大了,他是一条鱼了,把他找回去,怎么处置?有人说或许咱们老大前生就是一条鱼,不知怎么的投胎转世成了人;有人说那就说明咱们老大是愿意回到海里去的,咱们还是祝他回到故乡后生活愉快吧。
我缓慢地摆动着鳍和尾,看着那条船跟我分道扬镳,箭也似的远去。天色渐渐地明亮了。一条鱼靠近我,试探地撞了我一下,见我没有攻击性,就跟我并肩而行了。接着又有几条鱼游过来。在我还是个鱼把头的时候,就能分辨出很多鱼的叫声,现在,那叫声已经进一步变成了我可以听懂的语言,它们叫我大块头,刀疤脸,问我是从哪来的。在幼儿园门口斗殴给我鼻梁上留下的疤痕,居然并没随着我变成一条鱼而消失,我想,这是对郑虚虚那场单恋留下的永久纪念吧。
9
郑虚虚多年前大胆想象过鱼类向人类复仇的场面,鱼们站在案板后手持利刃,人类躺在血淋淋的案板上——虽然至今仍停留在想象阶段,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变成现实。我变成一条鱼,验证了多年前那条被我宰掉的鱼的诅咒,这件事情就很有说服力。
总的来说情况还很乐观,我想这得益于长期的思想准备,及我对鱼类世界天生的敏感。刚下到海里的时候,我一直在老板的海区游动,过去那些我在船上略知一二的海沟啦、海底平原啦、海岭啦、珊瑚群啦,现在都被我尽收眼底,不得不说,海底世界相当漂亮。当然了,危险也时刻存在,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海虫,海虫吃微生物。我变成一条鱼后四肢变得很短,几近于无,但即便如此,作为一条鱼来说,我也算个头不小了。围在我身边的鱼群规模越来越庞大,这完全仰仗于我的个头,及我鼻梁上那道代表着沧桑和经历的疤痕。几天以后我们遭遇了一条比我还大的鱼,多亏我的预警,那些小鱼小虾才幸免于难,这样一来,我的威望就更高了。
后来我就慢慢往远处游动,离开老板的海区,到别的海区去。但也只是到别的海区短暂地玩玩而已,我还没下定决心离开那片海域,毕竟那是我生活多年的地方,我的弟兄们还在那一带工作。我变成一条鱼后大概过了一个星期,老板那条原来归我领导的渔船终于在海上出现,当时我正带着那帮小喽啰在海里慢慢地游,忽然就嗅到了弟兄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鱼把头,我知道那张在鱼类看来完全称得上铺天盖地的大网漏洞在哪里,所以我带着小喽啰们潜伏在船底下渔网够不到的一个地方。我听到弟兄们在船上说话,里面夹杂着女人的声音,居然是毛豆。
毛豆问:肖哥变成了一条什么鱼?有人说:把鱼。有人说:偏口鱼。有人说:不对,黄花鱼。有人说:扒皮狼。有人说:刀鱼。有人说:黑鱼。有人说:青鱼。有人说:鲐鱼。毛豆急了,问道:到底什么鱼?有人说:你就别问了,我们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鱼,怪模怪样的。毛豆说:那我们怎么找他呀!有人说:我看肯定找不到,他早就游走了,海这么大,游到外国去都有可能。毛豆带着哭腔说:闭嘴!你才游到外国去呢!那人说:求求你了姑奶奶,往一边躲躲,你在船上很碍事。我们已经一个礼拜没干活了,再不干活,你舅就把我们都开了。毛豆说:老大变成鱼了,你们还有心思干活?还不赶紧找他?那人说:我们这不就是一边干活一边找他吗?说不定今天晚上把网一收,他就在网里呢。关键问题是,我们认不出他来。毛豆很坚定地说:你们只管干活,认他的事我来干。那人问:你有什么办法?毛豆说:他屁股上有一块胎记,红色的,这么大,好认。
我受了惊,在船底下啊地大叫一声,想捂住嘴,发现自己没手。好在我现在发出的只是鱼的叫声。那天我花了很多时间试图找到一面镜子照照自己的屁股,我不太相信变成一条鱼后那块胎记还在。大海里是没有镜子的,最后我找到一面亮闪闪的珊瑚壁,阳光透过海水照射到珊瑚壁上,光可鉴人。我前后左右照了照,发现的确那块胎记被带到鱼身上了。现在,所有弟兄都知道我跟毛豆发生关系了,这真让我无地自容。
后来,每天我都能在那片海区看到那条船,毛豆每天都在甲板上指手画脚。弟兄们纷纷抱怨肚子受到严重虐待,因为毛豆总是跟他们一起出海一起回去,回去以后大家肚子都快饿没了,还得眼巴巴地等着她做饭。因为时间仓促,毛豆的饭就做得很敷衍,大锅菜熬得没滋没味。我觉得弟兄们应该找一找老板,让老板管管毛豆。谁知道,毛豆还是天天出海。我在海底下听弟兄们说话的意思分析,老板好像另外找了人做饭,因为毛豆坚持要出海。一方面我觉得自己真是罪过,干嘛要跟毛豆睡那一觉,搞得我变成鱼还摆脱不了她,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女子太死心眼也太可爱了。
一段日子过去,没什么新鲜事,直到我遇到一条鱼。怎么说呢,隔着老远我就闻到它身上有股味道挺熟的,它大概也有同感,我们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一样奋力向对方靠拢。会师以后我看到那家伙裂开鱼嘴笑起来,边笑边转过身,把它的后背亮给我看。我赫然看到李成就三个字像标签一样贴在它后背上。李成就说:肖老大,我就知道咱俩会在海里见面,就盼着这一天呢。我说:我可不盼。李成就说:咱们联手在海下创造属于咱们的江湖,多好啊!我说:我可没你那样的热情,我是不愿意到海里来的,不像你。
但是李成就不理会我的冷淡,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们现在不用人类的语言,而是用鱼的语言进行交流,他苦口婆心地向我描绘理想蓝图,恨不得立马在海底建立一个属于我和他的王国。跟随我的鱼群里当然有很多的母鱼,李成就边游说我边端量哪一条母鱼让他来感觉。
李成就对实现自己的理想充满信心,当然,支撑他这么自信的理由也是有的,比方,据他自己所说,他来到海里的方式跟他的策划几乎一模一样。当时他正在吃饭,吃着吃着觉得牙不对劲,马上预感到那神秘的一刻终于来临了,就对郑虚虚说:老婆,我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你记得帮我的忙。郑虚虚说好。接着他就变成了一条鱼,过程跟我的差不多。然后郑虚虚就不负所望地推开窗户,把它扔了出去。他说:妈的,那感觉真是没法形容,滨海路上很多人都抬头看着一条鱼在空中飞翔。
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变成一条鱼过程中的基本环节,都没出李成就的预料。所以他自信心极度膨胀,觉得上帝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它不会无端端地让他变成一条鱼。天降价大任于斯人也,懂吗?李成就眨巴着鱼眼问我。
10
那年秋天,很快我就在海里遭遇了爱情。李成就一直鼓动我带着队伍游到更远的地方去,找适合我们盘踞的最佳场所,但我一直没下定决心。我想我的弟兄们,想那条船。有一天我发现队伍里多了一条很特别的鱼,是条母鱼。她性格忧郁,多数时候沉默不语,但我觉得恰恰是这种忧郁让她格外动人。老实说,我作为一个人时爱恋过人类,也就是郑虚虚,但她让我伤透了心。现在我成为一条鱼,虽然还想着多年前郑虚虚把我抱在怀里那一幕,但我已经对人类的爱没有了奢望。我已经渐渐地在变成一条彻底的鱼,先前是身体,现在是精神和思想。当看到这条忧郁的母鱼时,我忽然意识到,我有鱼的情感了。
鱼的世界不像人类世界那么复杂,因此我就很简单地恋爱了。她不声不响地在我身旁游动,就像我的影子。李成就有时候也游过来搭讪,我觉得他似乎也对她很感兴趣。有一次李成就私下里跟我说:肖老大,如果我记得没错,你曾经很喜欢郑虚虚。我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李成就说:我们是人类的时候就喜欢同一个人,变成鱼后当然也会喜欢同一条鱼的吧?我说:你是不是想说,你也喜欢我的女朋友?李成就说:你喜欢郑虚虚的时候我没反对过吧?每天黄昏在幼儿园门口坐着,我还陪你去坐着呢,我挺够意思的。我说:她还没来的时候你整天跟那些小母鱼厮混,根本就靠不住。李成就说:你别忘了,我们现在是鱼,不是人。人类世界那些所谓的道德规范,我们是人的时候还没受够吗?就不要带到鱼世界里来了。我说:你要是敢碰她一下,别怪我把你撕碎。
过了几天,李成就又找到我,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她是谁吗?我说:什么意思?李成就说:昨天我跟她聊天,她说她从前的男朋友被一张渔网捕住,让一个屠夫给杀了,拦腰斩成两截,卖掉了。
我说:她怎么知道?
李成就说:跟她男朋友一起遇难的鱼友说的。那个鱼友说,那天忽然下起大雨,屠夫的鱼池很快就满了,它跟另外几条鱼一起跳出去逃生了。那鱼友还告诉她,他听到了她死去的男朋友对屠夫的诅咒。我猜她知道你就是那个屠夫。
怎么可能?这种巧合竟然会发生在人类世界和鱼世界之间?我观察我的女朋友,她还是那样忧郁,沉默不语。我想试着求证李成就的话,又问不出口。如果我女朋友怀疑我正是被她前男友诅咒过的那个屠夫,那么,她沉默不语地跟在我身边,究竟是何用意呢?她对我到底有没有鱼的感情?
我陷入纠结当中。有一天我打算向她和盘托出我的来历,但她用那双忧郁的眼睛阻止了我。我不知道她是已经确知了我的身份,还是不想知道答案。我变得很痛苦,甚至比作为一个人时还痛苦。这根本不在我的预料当中。李成就跟我说:肖老大,你知道为什么咱俩都对她有感觉,她又是怎么找到咱们的吗?因为你吃了她男朋友的头,我吃了她男朋友的身子。所以咱俩身上都有她男朋友的味道。她喜欢你,你也喜欢她,是因为你脑子里有她男朋友的思想。
李成就总是有各种各样奇怪的想法,但不可否认,正是因为他这个让我并不喜欢的人,还有他这些想法,我才对自己要变成一条鱼有了那么充分的思想准备。他所预言的事情,都变成了现实。
我说:如果我是她,我就会想办法给我男朋友报仇,而不是爱上我的仇人。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跟她一起在海里散步。静静的海底世界散发着幽幽的蓝光,美丽的水草和珊瑚轻轻摇曳。现在我已经喜欢上了海底世界,倘若不是爱情的痛苦重新把我折磨,我想,我会心甘情愿永远做一条鱼。那个晚上是她主动邀我散步的,我有种奇怪的预感,似乎感觉到她身上的细微杀气。在那面我当镜子照过的珊瑚壁跟前,我们停下了。月光透过海水照射在珊瑚壁上,我看到她的影子在我身后变幻不定,她朝我的后颈张开嘴,牙齿一颗颗像贝壳一样闪光……
她终于要复仇了,这意味着我可以解脱了。这让我很怅惘,也很高兴。我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等着她咬我。但是忽然出现意外,一条比我还大的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我对危险的感知能力是超强的,想必是刚才只顾沉湎在伤感之中,放松了警惕。那条大鱼的目标是我,它箭一样窜过来,我根本来不及把自己调动起来去攻击。算了,我想,死在它嘴里也行。当着我女朋友的面死去。
就在我等死的时候,我女朋友从后面插上来,视死如归地挡在我前面,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吸进那条鱼的大嘴里。我也不知道一切是怎么结束的,那条大鱼把她吃进去后大概是对我没兴趣了,反正最后只有我自己孤零零地在珊瑚壁前顾影自怜。
李成就对我女朋友的做法大加褒奖,他说:她开始时想暗害你,关键时刻却挺身而出保护了你,这就是爱情啊!歌德曾经说过,伟大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说得多好。
这个龟孙子,在我这么悲伤的时刻,还搬弄歌德出来嘲笑我。我这么大的个头,却要被那么娇小的一条鱼来拯救,怎么说都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我绝食了很多天,不仅仅是惩罚这具无用的肉身,主要是因为我已万念俱灰。
11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做了一次长途旅行。身为一条鱼,自从来到海里我就在老板的海区活动,最远也就是到相邻的海区去短暂地玩玩,还没见识过更远处的风景,怎么说都是憾事。我遣散了那帮小喽啰,让他们找别的老大去。他们自然不愿意,但我狠下心来离开了他们。我飞快地游啊游,离开了老板海区那些我熟悉的海沟、海岭、海底平原。
只有李成就死死地跟着我,他说:你是那条鱼的头,我是那条鱼的身子,我们是无法分开的。
他要跟着我,我也拿他没有办法,他也曾经是一个人,而且我们能闻出对方的味道,所以想甩脱他不那么容易。我们周游了我们能到达的海底世界,遇到了更多新鲜的鱼和新鲜的事。但那些事对李成就来说很新鲜,对我就未必了。我已心如止水。
很快,冬季休渔期到了。海里的小鱼们终于敢放心大胆地出来活动了,再也没有渔网突然从天而降。他们快乐地在海里游来游去,指责人类的渔网。大鱼们看着快速生长的小鱼,其实心里也没有多么快乐,因为他们知道,小鱼们快速生长,还不是给人类准备的?休渔期一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就又要来了。李成就鼓动鱼们展开想象:假如有一天世界秩序发生混乱,鱼们主宰世界,手持利刃站在海产品市场的案板后面,人类躺在案板上,你们想想,多有快感!
李成就像革命青年一样到处大肆演讲,我对此不置一词。他鼓动我也加入到这场洪流中来,我问他:你又在打什么算盘?他说:让郑虚虚的想象变成现实。我说:得了吧,你是不是当够鱼了?李成就说:难道你没当够?我说:你不是当人当够了,就想变成一条鱼吗?怎么这么快就厌倦了?李成就说:我们来这世上走一遭,就是要体验各种各样活着的感觉。总一种活法,没劲。老兄,肖老大,说实在的,我真的开始怀念人类的花花世界了,哪怕回去还要被追债。我说:那你就回去呗。李成就说:说什么鬼话呢!你回去给我看看!在沙滩上晾你十秒钟你就得玩完。所以,我们得想别的办法回去。我说:什么办法?李成就说:把全世界的鱼都发动起来,展开一场摧枯拉朽的独立运动,引发海啸,让城市的街道到处都是海水,这样我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街上行走了。现在正是休渔期,要让大伙抓紧繁殖,让小鱼们快点长大。
听了李成就的一席话,我差点昏厥过去。我离开这个丧心病狂的造梦人物,继续我的周游之旅。但,不管我落下李成就多远,他都有办法追上我。
休渔期很快就过去了。李成就的造梦计划没能成功,他蔫头耷脑地跟着我,表达着对人类世界的无限怀念。我开始往回游,他有气无力地问我为什么往回游,我没告诉他。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我游回了老板的海区。那些熟悉的海沟海岭珊瑚群旧貌依然。我看到了那条原来归我领导的渔船,我的弟兄们,还有毛豆。
我偷偷潜到船底下,竟然发现,毛豆成了这条船上的鱼把头!说实话,打渔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有女把头呢,这真是开天辟地的新鲜事。我偷偷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毛豆极有当一个鱼把头的天赋,让我对她特别地刮目相看。李成就在我旁边唠唠叨叨,说:你在听什么呢,再听也没用,我们也回不去。我说:李成就,你听着,我之所以游回来,就是要回到岸上去的。你自己选择,是回去,还是不回去。
李成就惊讶地瞪大了鱼眼,问我:你打算怎么回去?你明知道我们作为鱼被打上去后,只有死路一条。我说:我就没打算活着,因为我被诅咒过了。李成就畏畏缩缩地说:我不回去。让我选择死还是继续当一条鱼,我选择继续当一条鱼。我说:那你抓紧往远处游吧,能使多大劲就使多大劲,他们的网马上就要撒下来了。
我终于要摆脱李成就了。我安详得像个久经沧桑的老人,浮游在海水里,等着那张网。然后我混在众多的鱼里面,被网摔在船上。我昔日的弟兄们开始按照种类和大小分拣我们,其中一个弟兄忽然叫道:把头,你过来看看这条鱼!然后毛豆就走了过来,低头看我。她把我翻来覆去好几遍,查看那块胎记。我的弟兄们也凑过来,他们认出了我鼻梁上的疤痕。这样,我被他们放进一个装满海水的大池子里。毛豆说:这个大池子总算没白准备。她趴在池子上试探地叫我:肖哥!肖哥!
我不吭声。黄昏时分我们的船回到养马岛,弟兄们把池子和我抬到我原来住过的房子里。半夜时分,毛豆过来看我,告诉我说,要把我送到北京去,找专家看看怎么把我变回一个人。
对此我不抱喜悦,也不抱盼望。其实我更希望他们把我放到海产品市场的案板上。可惜我已经无法跟他们对话。
——我说的这些,你们可以信,但最好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