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周枫躺在长桥宾馆床上,想起数月前那个日光昏暗的下午。
周枫跟随那个长着雀斑的护士穿过医院幽暗曲折的走廊,从顶头的台阶下去,又走了一段,进入档案室。周枫早被绕晕,辩不清方向,但她知道这是地下室。雀斑护士面无表情,周枫搭讪几次,识趣地闭嘴。周枫托了不少关系,辗转和雀斑护士接上头。周末,雀斑护士牺牲休息时间自然不快。周枫塞给她一百块钱,也没起多大作用。
档案室阴嗖嗖的,散发着霉味和来水味。来水味可能是带进来的,周枫想。雀班护士让周枫坐凳子上等,她的身影在木架中穿梭。木架上的牛皮纸袋是病历。周枫不知这一屋有多少人,那么多人(有人早离开这个世界)挤在这儿,无声无息,神秘诡异,周枫不由敛气屏声。她提供的信息不详,雀斑霉护士半天才找见。周枫急速地翻着,厚厚一沓,有几十页吧。她问能不能复印一下。雀斑护士毫不客气,让你看已经违反规定。周枫赔着笑又翻一遍,再三向她致谢。
日光依旧昏暗,周枫却觉耀眼,像刚从墓穴爬出来。
杜刚没说谎,他妻子先后住过三次医院。只是不知“还有一两年时间”是医生口误,还是杜刚杜撰。这一点没法向医生证实。确定无疑的,那个生病的女人恢复了,周枫浪漫而崇高的目标悬在半空。
已经很久没和杜刚相拥缠绵,周枫躺在床上,却没有从前等待的焦渴。杜刚迟到,周枫并不计较,她有的是时间。窗帘没拉严,光亮如一条细长的瀑布。周枫眼瞅着瀑布干涸、变暗,和屋子染成一个颜色。周枫没拉灯,直到杜刚进来。
杜刚抱歉地解释什么拖了腿,信誓旦旦在不知不觉中被歉疚取代,电话中如此,见面也如此。有时周枫都不忍了,逼自己想他的难处。可歉疚能解决问题?恼火不经意就冲上周枫面颊。
杜刚俯在周枫身上,一边动作一边请求周枫谅解。周枫强忍一会儿,猛地推开他。杜刚愣怔着,怎么了?周枫迅速地穿衣服,穿了两件,忽然趴下哭起来。赤条条的杜刚晾在那儿,不知所措。
回家的路上,周枫一言不发。杜刚不时瞄着她,说,这么晚了,总得吃点儿东西呀,别空着肚子回去。吃麻辣烫?周枫面无表情,本想点头,脖子却梗着。她没胃口,可什么也没谈成,她心有不甘。杜刚摸不准,慢慢开着,小声提议,要不吃辣鸭头?见周枫未反应,自作主张往路边靠。周枫很硬地说,送我回家!
周枫刚进巷口,背后射出一束光。周枫知道是罗小社,不知他在什么地方猫着。没灯,只要周枫回来晚,罗小社总会拿着手电筒出现在巷口。他总借口去买什么东西,周枫心知肚明。周枫听着罗小社重重的脚步,鼻腔再次酸涩。罗小社搬回来了,住小房,她住正房。周枫让他搬回来的。他住那样一个窄憋的小屋,让她更加愧疚,似乎她明目张胆敲诈罗小社。周枫再不必急着回家,不必替小刚操心。这个男人似乎是为她的宏愿来到世界的。
周枫吃了一个苹果,刚才昏昏欲睡的饥饿突然受到刺激,惊醒,张着大嘴,在五脏六腑乱咬。周枫和小刚要一小袋薯片,小刚出去一趟,罗小社跟着进来。小刚冲她眨眨眼。罗小社没问她为什么没吃饭,只说我马上煮面条。十分钟后,罗小社端进一大碗面条,上面飘着香菜和葱花,周枫胃口大开。然后,罗小社又抢过碗洗了,说闲着也是闲着。罗小社承担了做饭和洗涮的任务,周枫只能和他一起吃。没活儿可干,罗小社绝不在周枫身边逗留。每次周枫想喊住他,和他说说话,张开的嘴终是慢慢合住,她不知说什么。是啊,说什么呢?
杜刚仿佛弥补上次的过失,提出周末出去游玩。杜刚和周枫一直是地下活动,即使野外,他也不肯。他主动提出,周枫欣喜不已。罗小社搬回来,周枫灭了让杜刚去的念头。周末带上小刚,让小刚和杜刚混熟,混得谁也离不开谁,她就阿弥陀佛了。
头天晚上,周枫跟小刚说,小刚翘着嘴巴问,是咱们三个一块儿去吧?周枫紧张看罗小社一眼,罗小社自然瞧出周枫的担心,说,你和妈妈去,我有事呢。小刚不干,周枫呵斥,小刚不听。罗小社咬着小刚耳朵说悄悄话,小刚懂事地说我记住啦。罗小社出去买了面包矿泉水,周枫责备,买这么多干吗?我都准备好了。罗小社小声解释,预备着,万一不够呢?
周枫不知罗小社对小刚说了什么,悄悄审他。小刚说,我爸不让告你。周枫说,你悄悄告诉我,我不让他知道,下周妈妈还带你出去。小刚哪经得住这样的诱惑,马上背叛了罗小社。不过也没什么,罗小社说他坐车就呕吐,这个让他害羞的秘密从不告人。
周枫松口气。她还以为……倒是她多疑。
杜刚带周枫和小刚去了塞外草原。七八月份,正是草原的黄金季节。水洗的天空,弥漫的草香,与皮城俨然两个世界。经过一个旅游点儿,小刚嚷着要下去。杜刚说,我知道一个更好的。周枫明白杜刚的意思。他们到的地方叫百灵湖,还没开发,游人稀少。小刚情绪低落,说杜刚骗他。等杜刚拿出遥控汽车,小刚的眼睛刹时点亮。这个家伙,有奶就是爹。
周枫不时瞟杜刚,他有办法讨小刚欢心。她不会怀疑他对小刚的爱,他的眼神里有答案。是啊,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待小刚睡去,她钻进他怀里,享受被大自然荡起的激情与疯狂。仿佛那一刻已经来临,周枫忽然不能自持。小刚一声尖叫,周枫的肩颤了几颤。杜刚诧异地问她怎么了,周枫说你欠小刚太多了。杜刚说,对不起,等……他停住。等那个女人……周枫也这样想过,现在他还用这个假象应付她,离婚对他真就那么难?他对女人的软心肠为什么不用到她和小刚身上?周枫忿怨地瞪他一眼,忽然说,我让他喊你爸爸。杜刚大惊,你疯了?周枫冷笑,难道不是你的孩子?你非逼我去做鉴定?杜刚说,我怎么会怀疑?只是不到时候。周枫说,只怕到时候喊不出了。杜刚说,那不过是形式,并不重要,现在,还是别坏他的兴致。周枫看着远处的小刚,你答应我,每周要带我和小刚出来。杜刚斟酌着,要是没什么特别的事。周枫抢着截住他,别找理由,不然我带小刚去你家里。杜刚讨饶,周枫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
周枫和小刚第二次出去郊游,罗小社没买任何东西。上次他买的面包矿泉水原样不动地拎回来。小刚说,叔叔车里全是吃的。周枫没接罗小社的眼神,其实,他只是下意识地瞄她一眼,并没有审视的意思。他不敢。她只是他的前妻。小刚给罗小社表演遥控汽车,得意地问罗小社怎样。罗小社竖起大拇指,心里却一阵酸楚。
和上次一样,罗小社整日心神不定,好象小刚要永远离开他。那个男人开始行动,那一天迟早要来。他改变不了,可他不希望这么快,让周枫多借住一日吧,他暗暗祈祷。
第三个周末出去了,第四个周末在家。那天,周枫的脸阴郁着,如黑云低垂的天空。小刚也很不开心,罗小社给他买了泥哨,嘴角才翘起来。罗小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下周还是出去吧,罗小社想,他宁愿那天没一分钱进项。
那个男人究竟是干什么的?疑问又翻起来。他有车,自然有钱。此外,罗小社就一无所知了。罗小社忽然想见见他,不是要认识他,而是想看看这个从开始就打败自己的男人什么模样。十多年了,这个躲在暗处的男人该露露面了。这话没法对周枫说,只有自己行动。
罗小社躲在巷口对面,等了整整一个下午。日影西斜,一辆黑色轿车终于停在巷口。周枫和小刚从车上下来,还有那个男人。他揭开后备箱,给周枫拎出一包东西。
罗小社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稍一顿,想起来了,天啦,竟然是……竟然是……罗小社脑袋被戳进铁棍似的。
18
在那个午后,在那个被白色覆盖的屋子,周枫向她对面的牙医拽出一页页往事。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拔下她一颗牙。在我收藏的牙齿中,唯独没有周枫的,我的瘾犯了,而且不可控制。我痴痴地盯着她的嘴巴,琢磨拔哪颗合适。周枫察觉到了,愕然地问我,你干什么?我说听你说话呀。周枫问,干吗盯着我的嘴,嘴里有啥?我说,你讲得太慢,我着急。周枫瞪我一眼。我没敢说实话,这个时候可不想惹她生气。
19
配肉车送来肉,红姐还没到。罗小社有红姐的钥匙,他打开店门,把两扇猪肉卸在案板上。
也就两年时间,红姐离开了她和罗小社守了多年的食品店。那个店被人承包了。红姐诉苦、叫骂,仿佛全世界都欠了她。罗小社劝,骂也没用,咱长着手,饿不死,你看我不挺好么?红姐就这样,暴怒来得快去得快。她合计半天,在市场租个小门店卖肉。她说,合着咱俩有缘,转半天又转一块儿了。罗小社的调料摊儿在她对面,两人能互相照应。红姐开业没几天,市场的人就领教了红姐的厉害。除了工商部门,市场还有地下收税的。三五天收一次,也是按买卖大小收。罗小社每次交五元。那天收红姐的钱,红姐不给,那个青皮往肉上吐了一口。红姐大怒,老娘活得不耐烦,正想拉个垫背的,提着刀子追青皮满市场跑。青皮不再收红姐的钱,也免了罗小社的,别人照收。
半上午,眼窝红红的红姐才露面。没等罗小社开口,红姐已是泪花飞溅,段鹏这个王八蛋,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他和别的女人鬼混!罗小社半张着嘴巴,一时无措,但周围卷扑过来的目光提醒了他,他让红姐小声点儿。红姐哭嚷,他不嫌丢人,我还怕什么?昨日红姐生意好,提前回去打算给男人包饺子,没想到撞个正着。罗小社急声道,红姐,买卖要紧,你还做不做了?红姐粗声大气,不做了!我图啥?拿脸往屁股上贴,去他娘的吧!随即挽了袖子,拉开数条猪肉,叫,白送了,不要钱!罗小社制止她,红姐说,你让我痛快一会儿吧……来呀,随便拿!她这样叫,反没人上前。罗小社埋怨,你都把人吓跑了。红姐泄气地把肉摔在案上。
肉卖完,却赔了钱。罗小社早早收摊儿,送红姐回去。一路不住劝说,马失前蹄,谁没个犯错误的时候,只要他能改,你就放他一马。红姐骂,我白天伺候了黑夜伺候……意识到走嘴,小社,姐嘴笨,你甭在意,他实在不是东西,我要和他离婚。罗小社说,你别冲动。红姐说,我没冲动,世界这么大,我还怕找不着男人?实在不行,咱俩过!罗小社脸迅速涨红,红姐,你开什么玩笑?红姐勾他一眼,瞧你吓的,红姐还能吃了你?罗小社心乱如鼓。红姐愤愤地骂,就是离婚,我也得收拾饱他。
家里乱糟糟的,到处是碎裂的盘碗,被子也没叠,可以想见昨晚的场面。红姐边收拾边骂,指望惯了,什么都靠我。正说着,男人回来了,紧张兮兮的。见罗小社在,吃力地扮出假笑。罗小社看见他脸和脖子深一道浅一道的抓痕,暗想,红姐要是再收拾,他的脸就成烂瓜皮了。红姐瞪他,你还有脸回来?咋不和那个贱娘们儿鬼混?男人赔着小心,我错了,我改么,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别生气了。红姐骂,去他妈的宰相,少恶心我。男人求救地望着罗小社,罗小社接起话劝红姐。红姐收拾完,忽然想起没买菜,她让罗小社留下吃饭,匆匆出去。
红姐男人获了大赦似的,招呼罗小社坐,你不知她多凶,差点儿揭了房顶。罗小社说,你气坏她了。男人辩解,其实就这么一次,偏偏让她撞上,我够老实了,隔壁男人……看罗小社脸色不对,改口道,你劝劝她,她听你的。罗小社说,你别再那个啦。男人摸着脸说,不了不了,一遭就让她糊成这样,再有一次还不吃了我,再不敢了。待会我出去躲会儿,她还窝着火呢。原来红姐逼令他交代那个女人的地址。男人说,你知道的,我要是说出来,那就了不得了,得出人命,让她别问了,我保证改。
罗小社边帮红姐做饭边劝。红姐说,偷腥也上瘾,不偷就罢了,偷过就难改。我问他那个女人住哪儿,他死活不说,这是改么?罗小社反问,你没给他机会,咋知道他改不了?那个女人你找她干啥?依你的脾气,又得干一架。姐夫还是顾忌脸面,你一闹一嚷,他反而没顾忌了。红姐愤愤地骂,他护着那个贱货,我一点儿便宜没占上。罗小社说,就算你找见她,抓她几把,又能怎样?逼得她和男人离了婚,她和姐夫真还难说了。红姐横他一眼,你平时抖不出几句话,今儿咋连三赶四的?还有理有据。罗小社说,你气昏了,看得没我清楚,别老计较他的过去。红姐说,不拍扁他,我心里这口气出不去。罗小社听红姐的话头,气消得差不多了。
罗小社回去,周枫和小刚已经吃过。罗小社解释,周枫说,你没吃吧,正好有剩的,我给你热热。罗小社忙说,我自己来。红姐再三留,罗小社还是赶回来,他怕周枫有事,小刚饿了肚子。周枫没离开,罗小社吃得很小心。他盼她离开,又怕她离开。周枫瞧罗小社一会儿,问红姐没什么事吧。罗小社简要讲了,说,红姐就是脾气大,没别的毛病。周枫点头,她心好,就是嘴厉害。周枫如此评价红姐,罗小社十分高兴,不由多看周枫两眼。
第二天,红姐早早来了。一瞧她红光满面,罗小社心中有数了。果然,红姐说她想通了,谁不犯个错误,知错就改,她不计较。谢谢你啦,小社。罗小社说,谢我什么?谢自个儿吧。红姐说,小社,你离了婚,还让周枫住你的房子,还那样对她,我咋也想不明白,今儿我明白了,你这个人……可惜我和你相处这么多年。我留出一块儿肉,你带回去给周枫红烧,就说我请的。我没少寒碜她,就算道个歉吧……你什么也别说,喏,我装起来了。罗小社看着忙碌的红姐,感慨万分,红姐的坎儿过了。这日子谁又比谁顺溜呢?关键看谁能想顺溜。
晚上周枫进屋,罗小社的红烧肉已经摆上桌子,他强调了红姐的话。周枫笑着说,那我得多吃几块。桌上,周枫讲了同事的事。不知从何时起,两人有了话题。尴尬淡了,像两个不分彼此的合租者。那个男人常常从周枫嘴里走出,周枫说着他的善良与心狠,罗小社偶尔出个主意。罗小社自是不愿意她离开,可看着周枫惆怅的样子,又替她难过。那办法虽然用不上,却是绞尽脑汁想出来的。
这几天没找他?罗小社关切地问。半个月了,周枫晚上没出去过。
周枫摇头,我累了,想歇歇。
罗小社说,让小刚到小房写作业,你早点儿休息。
周枫说不用。
即使躺在那儿,又有什么用?心累睡不踏实。十五六年了,她只奔波一件事,目标依然悬着。似乎更遥远了。郊游没有实质性效果,甭说周枫,小刚都腻了,不再跟她出去。有那么一阵儿,周枫每天去他办公室。周枫想逼杜刚投降,逼他兑现承诺。她没有大吵大闹,不想让人看笑话。她不能。她坐他对面,默默地冷冷地没有丝毫退缩地看着他。杜刚确实慌了,说,你别这样,你这是干啥?周枫的目光变硬变粗。杜刚给周枫冲杯咖啡,周枫一动不动。杜刚说,你要我怎么办?周枫说,你知道的。杜刚说,她的身体看起来是好了,其实很虚弱,离婚她就会垮掉,这是变相谋杀,我狠不下来。周枫嘴唇使着劲,让“骗子”二字响亮一些。杜刚说,那时候她真是不行了,我哪想到……老天爷夺去也就去了,我不能当杀人犯。周枫恨恨地,我雇人杀她。杜刚踉跄地摇头,你做不出来。周枫叫,我做得出,我现在的样子和坐牢有什么区别?杜刚说,你真要坐牢,就看不到小刚了。周枫的心突然被尖锐的金属刺中,脸色十分难看,但她仍顶回去,看不到就看不到。杜刚说,你别犯傻,谁照顾他?那个罗小社?时间久了,难免……周枫打断他,不准你说他,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你能照顾,为什么缩头?他比你强百倍。杜刚说,他比我强百倍……终是没敢说出来,换了可怜的内疚的语气,你也想想我的难处,再等等。一千遍的理由,都捂出馊味了。周枫威胁,我不等了,我说得出做得出。扬长而去。
周枫心绪难平,和罗小社讲了。罗小社如刀剑逼喉,脸都白了。雇人杀那个女人?不行不行,你别这样,毁了她也毁了你。周枫说,我没路了。罗小社说,至少你现在不是死路,你这么办,就真是死路了。周枫目光坚定,我不能让他骗了。罗小社说,你能断定他骗你?他不愿扔下那个女人说明他心地没那么坏,再想想别的办法。周枫愁苦地摇头,我想不出来。罗小社说,总会有的,别做傻事。周枫说,算了算了,不谈了,烦!
半夜,罗小社敲周枫的门。从未有过的,罗小社一向很规矩。周枫稍有些紧张,牙开门缝儿,问他什么事。罗小社说,你得答应我,千万别那么做。周枫没有向他保证的义务。可看着月光下他灰暗的脸,周枫心中涌上暖流。她差点把他拽进来。周枫哑哑地说,我答应。罗小社如释重负,扭头离开。其实,周枫也就说些出气的狠话,如果想那么做,几年前她就那么逼杜刚了。
周枫仍去杜刚办公室示威,但硝烟淡了许多。周枫自己也明白,她其实是告诉杜刚,她说的不过是气话,是戏言。她束手无策,她没招了。就这么无声地威逼吧,无招之招,她不好受,他也甭想好受。谁说她没想过他的难处?她想的太多,所以不能再想。他答应了的,给了我吧!给了我吧!!目光在强硬与柔软间摇摆,腰板却总是竖得直溜溜的。
终于,周枫连静坐示威的耐性也没了。她不知道怎么办,怎么办呢?撕了杜刚的脸?和那个病恹恹的女人叫板?周枫不愿成为闹剧中的角色。她生气,她骂杜刚骗子,但心底始终有一个声音:杜刚没欺骗她。那不是骗,如果是就简单了。可那又等于骗,周枫在并非虚幻的等待中,青春一点点流逝。不管她怎么闹,绕来绕去,始终站在起点。
一天晚上,哥和嫂子提了些水果上门。周枫不想谈及家人,既然上门,还是说说吧。数年前,嫂子和人私奔。母亲受了打击,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耗干了身体。闭眼前,紧紧抓着周枫的手,直到周枫答应找回嫂子。也就两年,嫂子失魂落魄地回来,又和哥过上了,只是哥一喝酒就揍她。那么揍,也没把她揍跑。嫂子没了工作,没了架子,不再咬文嚼字。岁月残酷又滑稽。
周枫一瞧嫂子浮浮虚虚的笑,就知道有事。嫂子捅哥几次,哥不耐烦地说,你说嘛,没长嘴?嫂子好脾气地,小妹又不是外人,瞧你这胆儿。目光移过来,看不出丝毫难堪。她想让周枫找个工作。周枫说,不是在复印部找了吗?嫂子说,私人开的,又累钱又少。周枫说,现在活儿不好找,我差点也让裁掉。嫂子说,那个……能不能找那个人说说?周枫诧异地问,谁?嫂子看哥一眼,杜……周枫突然打断她,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没这能耐!看来,哥嫂知道了周枫和杜刚的关系,也许早就知道。知道也没什么,已经不是秘密,可周枫还是恼火。让她找杜刚,这怎么可能?哥表情错愕,大概没想到周枫这么大脾气,呆了呆,扯起嫂子就走。
周枫很快就后悔了。哥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两人来前怕是犹豫了很久,但还是来了,她是妹妹嘛。撞一鼻子灰。周枫失控了,不是“让她找工作”,而是“找那个人”,除了兑现那个承诺,周枫还没找过杜刚。她必须让他欠着她,现在……还是说一声吧,毕竟是她哥,她也想试试杜刚在“别”的事上的态度。
第二天,周枫去找杜刚,杜刚很痛快,没问题,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周枫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