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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刚满月,周枫跑出去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足足说了四十分钟。电话亭主人忙着别的事,眼角却睃着周枫。这个散发着奶香的女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他怀疑她脑子有问题,担心电话费打水漂。出乎他的意料,她不但给了钱,连零头也没他找。以至于周枫走了好远,他还在凝望。
之后,周枫去了趟医院。
和杜刚见面则是两个星期后。那是个下午,阳光温暖。她坐半个小时公交,到烟厂下车,不远处就是长桥宾馆。在皮城大大小小的宾馆中,长桥宾馆档次居中,位置较偏僻,不像政府宾馆及后来建起的部门宾馆雄居闹市,因而显得异常安静。小旅店价格便宜,但太脏,还不安全。周枫喜欢这儿,还有门口那两株百年垂柳。她和杜刚数次在此幽会,她熟悉这里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上楼,302,敲门。杜刚早就到了,几乎是把她拉进去的。周枫想说什么,杜刚堵了她的嘴,他抱着她,她抓着他,渐渐移到床边。
周枫攒了太多的话,可杜刚开始穿衣服。周枫很是意外,怎么?你要走?杜刚歉意地说,一会儿还有个会,我不能误了。周枫失望地说,我还以为这个下午……杜刚亲亲周枫嘴唇,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到时可不许烦我啊。周枫像吃了定心丸,但还是问,最近怎样了?杜刚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你不希望我做恶人吧?枫儿,别急。周枫捶他一下,谁急了?嗨,你想知道吗?杜刚又亲亲周枫,我真的走了,改天再告诉你。周枫咽了回去。杜刚走后,她想起忘带照片了。
再次见面是一个月后。那天淋着雨,从站牌到长桥宾馆中间,雨突然下大,进屋,周枫衣服湿透了。生过孩子后,周枫身材更加丰满,湿透的衣服将每一处韵致凸显出来。杜刚疯狂地剥着她的衣服。周枫显得十分被动,仿佛被雨淋僵了。突然间,她推开杜刚。杜刚莫名其妙,气喘吁吁地问,怎么了?周枫翻着衣服,找出一张照片。小刚的照片。周枫眼睛流光溢彩,瞧瞧,哪些地方像你?杜刚端详一番,哦,我们的儿子,太可爱了。枫儿,你太伟大了。周枫说,你可要快点儿。杜刚说,我想把心掏给你。
这次,急着离开的是周枫。杜刚说,我有时间了,你又……周枫说,我出来时间太久了,得赶快回去。湿衣服裹在身上,皱巴巴的,
你该见见他。周枫忽然回头。
杜刚迟疑一下,谁?
周枫说,我们的孩子啊。
杜刚略显惊愕,这怎么行?
周枫盯住他,你不想?
杜刚说,我不是看过照片吗?看他,太冒险了。
周枫固执地说,你必须见他,咱们约个地方,我抱他出来。
杜刚十分迟缓地说,好……吧。
罗小社还没回来,婆婆见周枫湿成这样,心疼地说,咋不避避?别再伤风了。周枫换衣服,婆婆把热毛巾递给她。婆婆让周枫照看孩子,她出去买了几块姜,给周枫熬姜汤,让周枫趁热喝。晚饭时,周枫接连打几个喷嚏。婆婆说,还是没过劲儿。睡前,又给周枫熬了一碗,并嘱咐罗小社注意周枫,别夜里发烧。
罗小社没睡踏实,隔一会儿便摸摸周枫额头。周枫说,你睡吧,我没事。罗小社哦哦着,过一会儿又伸过手。他怕惊醒周枫,悄悄的,轻轻的。其实,周枫没睡着,罗小社摸一次,她的心便疼一次。她甚至有扑进罗小社怀里的冲动,可她不能,她身上还留着另一个男人的味道。那种挫痛感有过多次了,她不知怎么回事。在那个夜晚,她明白了,那是欺骗一个善良男人的心理反应,比内疚更复杂更强烈。
周枫开始就欺骗了罗小社。那是她和杜刚的一个计谋。
现在,周枫要说出她的计谋了。她爱上一个叫杜刚的男人。爱是没有理由的,但周枫有。这一点留待以后再说。周枫怀了杜刚的孩子。杜刚妻子久病卧床,没几年时间了。周枫是知道的,不只杜刚说过,周枫也听别人说过。周枫把怀孕的消息告诉杜刚,杜刚想出那个计谋。先嫁掉,生下孩子,一年或几年后,周枫离婚,杜刚娶也。杜刚想要那个孩子,他妻子不能生育。周枫犹豫过,可想到是为他们的孩子,为了他们的爱情,她答应了。
一个疯狂的计谋。
但是,什么都有意外,周枫选择这个叫罗小社的老实男人,觉得将来不会有什么麻烦。至少不会纠缠她。她没想到罗小社对她的好,还有婆婆对她的好,完全超过她的预期。母子不是装出来的,实实在在把她当成了公主。母亲端嫂子,周枫不平。现在周枫成了比嫂子更嫂子的人。特别是孩子出生后,罗小社和母亲完全忘记他是周枫“带”来的,对孩子的爱更是超乎她的想象。周枫随便就能说出一件。孩子闹肚子,有那么一阵儿,婆婆每次都要闻孩子的屎,还让罗小社闻。母子从屎的味道辨别孩子是否吃坏了肚子,消化功能是否正常。周枫目瞪口呆。她这个母亲做不到。罗小社不过是个道具,可这个道具却抢了演员的魂。周枫害怕。
周枫明白了疼痛的原因,却不知害怕在什么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周枫和杜刚幽会过数次。每次,她急于见到他,两人在一起她又心不在焉。周枫抱着孩子,让杜刚见了几次,有时在公园有时在路边。杜刚自己开车,慢慢从周枫身边驶过、消逝。她必须让杜刚时时记着他们的孩子。周枫想离开罗小社,害怕的感觉让她难眠。杜刚妻子原说一两年就不行了,现在孩子都三岁了,没听说她有什么问题。周枫不想诅咒一个生命将要结束的女人,可她等得心焦了。不,得和杜刚谈谈。
那次没在散发着暧昧气息的302,是一家餐馆的小包间。周枫订的,她让杜刚快点儿。杜刚问什么事,周枫说急事,便挂了电话。她从未用这种语气和杜刚说话,在他面前,她是藤萝,而不是玫瑰。藤萝样子柔弱,质地却坚韧。杜刚没耽搁,周枫的话产生了作用。杜刚进来便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周枫说,你先坐下,吃饭时间到了,你不至于忙到连饭都省了吧?饭钱不用你出。杜刚把皮包放下,坐在周枫对面,你把我吓坏了,刚才差点撞了。周枫给他倒杯水,杜刚接过却没喝,问,你不是为了吃饭吧?周枫说,当然不是。
周枫问,什么时候把我和孩子接过去?
杜刚皱眉,不是说了么?
周枫说,你说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杜刚说,医生那么说的,我不骗你,也许一两年了。
周枫冷笑,医生又这么说了?
杜刚受了污辱似的,略带怒气,你让我怎么办?毒死她?
周枫说,我没让你这么做,但你得给我个交代,我不能吊在这儿。
杜刚放缓语气,你要理解我,再等等吧。
周枫问,假如她一直这样下去呢?
杜刚说,不可能。
周枫咬住不放,我是说假如……回答我!
杜刚躲避着周枫的目光,你这是逼我啊,你让我怎么办?
周枫干脆地说,离婚!
杜刚吃了一惊,看出周枫不是临时想出来的,嘴角动了几下才说,你知道现在的情况,我在二把手位置上耗了这么多年,就等这一天了,一旦离婚,我所有的努力全白了。再说,我抛下一个病人,对你也有影响。
周枫凄然地说,我会等老的。
杜刚握住周枫的手,枫儿,你受苦了,你以为我不急?好在那家人对你不错。
他怎么会知道——罗小社母子的好让她害怕。周枫不想跟他说这个。周枫说,我梦见罗小社把孩子拐走了。
杜刚说,毕竟是梦嘛,不能当真的,你又何必?
周枫痛苦地摇摇头。
杜刚说,好了好了,吃点儿东西。
没有得到正面答复,周枫也没指望一次严肃的谈话带来什么。但周枫亮出了态度,从现在开始,她不再闪闪烁烁,只要和杜刚见面,或是打电话,她会直截了当地提出。男人就得逼着,不能让他只惦记自己的位置,他必须把她和孩子放在心上。
过一段,周枫仍要去趟长桥宾馆。次数明显少了。杜刚很忙,周枫也没了被噬咬的期待。见面也不再疯狂。更多是围绕那个主题的询问和答辩。周枫喜欢抱孩子出来,目的也只有一个。半年后,杜刚如愿坐上一把手交椅。障碍只剩下杜刚妻子。周枫没见过那个时日无多、却顽强活着的女人,不错,周枫决不咒她,可她的存在却如一座山。如周枫担心的,她一直这样下去,周枫怎么耗得起?周枫冒出不少怪念头:她和杜刚结婚,并照顾那个女人;杜刚把她送回娘家,每月给她生活费。她不生育,如果换了周枫,会想通的。可是,杜刚几下就撕碎,仿佛她的念想是纸花。他总能找出充分的理由。
孩子烫伤之后,周枫更加焦躁,更加不安。她不是怀疑罗小社和婆婆对小刚的疼爱,她看得很清楚。不但不怀疑,而且有一种恍惚感,小刚确实是罗小社的,不是杜刚的。还有小刚对罗小社和婆婆的依恋,几乎超出她的承受,那是骨肉间才有的。婆婆的变化绝不是因为周枫的呵斥——周枫一直为自己的粗暴后悔,婆婆是怕自己的不慎伤着小刚。烫脚的事,小刚忘了,周枫忘了,罗小社也不再提及,只有婆婆没忘。其实那算什么呢?意外总是有的,但婆婆不行了。一个信佛的人,心那般地重,一天比一天重。周枫先和罗小社说,有一天又对婆婆说了。不要再想了,真的。婆婆说我没想。她显然说谎。还是那个样子,小心、紧张、敏感。周枫还能说什么呢?周枫又能怎么样呢?那么,快点儿离开吧。
周枫决定让罗小社永远蒙在鼓里。就算和罗小社离婚,也不会把那个计谋说出来。那过于残忍,她不会的。离婚毕竟不同,她不想过了,她要离么。虽然可能伤害罗小社,最终他会接受,说出真相可真是打击了。杜刚妻子是个障碍,罗小社不是。周枫说不出他是什么。在那个计谋中,罗小社只是个群众演员,临时担任的角色。这个男人好哄,当然,周枫也要抓紧行动。在和杜刚拉锯的过程中,周枫突然发现,那个红姐跟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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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周枫为什么选择桥底和罗小社见面,是对桥的迷恋,还是另有原因。周枫想了一会儿,说没什么特别含义,随便提的,她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我说,安静的地方很多,任何一个地方都比那儿合适,这是你蓄谋已久的计划的组成部分。周枫不满地瞪我一眼。我没理她,径直说,你脑里有一座虚幻的桥,你第一次倒进杜刚怀里,他还没承诺你的时候,那座桥就定格在你脑里。周枫大叫,你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