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心跳得厉害。从毛大有家回来,胸里就像安了泵。
她坐在镜子前端详自己,久久地。眼角鱼尾纹已经很深了,头发也有三分之一花白。其实,她还不到三十岁。惊悸和忧虑让她迅速衰老下去。她曾有一张漂亮的脸,现在依然俊俏,只是长期裹着一层灰白。她想着杨凤兰的话,灰白中竟透出一圈红晕。她摸了摸,有些烫。她以为没人再过问她的事了,以为自己彻底死了那个念头。杨凤兰说出那个意思,她突然明白,她是渴望的。婆婆走了,她终于敢说话了。但她又很不安,婆婆说过,就算她死了,素素照样逃不出她的眼睛。
素素和婆婆关系一直不好。素素不知怎么回事,无论她怎么做,婆婆都不满意。当时丈夫下煤矿,素素不同意。她不指望丈夫挣多少钱,有吃有喝就行了,而且,她怕丈夫走后,婆婆刁难她。她没拦住丈夫。婆婆没少唠叨她,嫌她没本事留住男人。素素很委屈,婆婆也留丈夫了,同样没留住嘛。素素打算只让丈夫干一年,可丈夫却要再干一年,结果出事了。处理丈夫的后事,素素是和大姑姐、大姑姐男人一块儿去的。素素哭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完全像个木头人,主意都是大姑姐拿的。那些日子,素素的眼睛始终肿着。
素素和婆婆更僵了。婆婆防着素素,经常跟踪素素,好象一不小心素素就会干出伤风败俗的事。发现素素和哪个男人说话,婆婆就指鸡骂狗,指桑骂槐,闹得不得安宁。因此素素很少出去,干完活儿就在家里呆着。婆婆为了防止生人进来,特意养了一条狗,白天拴着,晚上放开。那条狗让婆婆驯得凶猛而残忍,除了婆婆和素素,见谁咬谁。婆婆用布扎成人形,布里包着稻草,稻草里裹着肉,在狗鼻子底下晃来晃去。狗嗅见荤腥,一扑一扑地将稻草人撕开,抓出掩埋在中间的肉块。有时,婆婆并不往里面搁肉,狗同样撕咬开,那时,婆波就赏它一块肉。黑狗若偷懒不愿意咬,婆婆就饿它,直到它把稻草人咬碎。婆婆三天两头割肉,都喂了狗。
素素很难过,也很害怕。那天,她突然想起煤矿赔了十五万块钱。她想讨好婆婆,跟婆婆说那钱给大姑姐一些,大姑姐打算翻盖房子。婆婆警惕地盯她一眼,忽然说,钱在你手里,你想给谁给谁。素素大惊,她根本没拿那个钱。婆婆冷笑,你想独吞就明说,装什么糊涂!素素急得眼都绿了,发誓她没拿那个钱。后来问大姑姐,大姑姐说交给素素了。素素明白,婆婆母女要霸占那些钱了。霸就霸吧,还赖素素独吞。
素素的心冷了。守寡的女人们陆续找男人了。她们有钱,可以把男人娶进门。素素没钱,想让男人带走她,走得远远的。
那次,婆婆出去买肉,毛大有上门给她说人家。婆婆疯了一样,把毛大有轰走不说,还去毛大有家大闹一场。
婆婆同样没放过素素,骂素素白骨精,害死她儿子,现在要拿儿子的命钱养男人。婆婆骂素素吸人精血的窟窿痒痒了,她给素素预备着擀面杖呢。婆婆披散着头发,嘴角飞着白沫,句句狠毒。素素又羞又愤,婆婆骂着骂着,突然翻着白眼昏倒。素素吓坏了,抱着婆婆又喊又叫。
婆婆醒过来,便给素素磕头,声音很响,霎时就磕出了血。素素惊恐万分,试图把婆婆拉起来,婆婆纹丝不动。素素哭喊,娘呀,我再也不敢了。婆婆问素素还嫁人不了。素素说不嫁了。婆婆说我凭什么相信你。素素发誓,嫁就让黑狗咬死我。婆婆长呼,儿呀,我苦命的儿呀……
素素领教了婆婆的手段,不敢再露一个字。婆婆皱皱眉,素素都会打寒战。
孰料半年之后,婆婆态度变了,允许素素再嫁。婆婆说我不留你了,你找个人家吧。素素摸不着深浅,说我情愿守着娘。婆婆黑了脸色,鸡窝养不住凤凰,素素早走早好,但必须把她儿子的命钱留下。素素通体冰凉,她没拿那个钱,怎么吐得出来?婆婆顿时露出凶蛮本相,说素素不留下就甭想离开。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要彻底拴住素素。
婆婆和素素跳了,闹了,又告到杨凤举那儿,让杨凤举主持公道。婆婆呼天抢地大嚎一阵,口吐白沫昏死过去。杨凤举也头疼,让素素拿出一半。素素急得话都说不出了,拼命摇头。杨凤举说断不了这糊涂官司,再见着婆婆,杨凤举就躲了。
婆婆追着素素要了四年,直到她死。不要说别人,连素素也恍惚觉得那钱被她藏了。她拼命追想,脑袋想破了,依然一片空白。
素素已经很久没敢照镜子了。她往镜子里瞅一眼,都会招来婆婆的恶骂。素素的胆子被婆婆捏成了一个米粒。婆婆不在了,素素望一眼镜子也跟做贼似的。现在,她终于敢坐在镜子前了,看着镜中那个异常憔悴的女人,她想,那是我吗?我怎么成这样子?半夜,素素被恶梦惊醒。听到叽叽咕咕的声音,突然一哆嗦。她拉着灯,声音没了,一关灯,那声音又传过来。素素不敢关灯,她坐起来,盯着墙角暗红色的柜。声音是从柜里发出来的。
除了喂养黑狗、追着素素索要命钱,婆婆大部分时间守着一个瓦罐,神神秘秘地和瓦罐说话。那是个土黄色瓦罐,罐身刻着鱼状的纹络,罐口蒙着一层红布。婆婆不让素素触摸,甚至不让素素靠近。那只瓦罐像她的命根子。让素素更为诧异的是,平时刻薄狠毒的婆婆一旦抱起瓦罐,表情就特别安详,像涂了油蜡。素素揣测,如果那些钱没被大姑姐拿走,一定在罐里藏着。
婆婆临死,让素素抱过瓦罐,目光奇亮地看着素素,知道里面是啥吗?
素素茫然地摇摇头。
婆婆问,想知道吗?
素素紧张地说不。
婆婆冷笑,你想知道,你瞒不了我的。我现在告诉你,我儿在里面,我把他的魂引回来了。
素素惊骇地退后一步,头皮阵阵发麻。
婆婆说,那钱你留着吧,我不要了,不过你得把罐藏好,别打碎了,别让外人看见。我还要回来和我儿说话。
素素惨白着脸,定定地望着婆婆。
婆婆目光如电。素素不说话,她爬起来给素素磕头。
素素被婆婆逼到死角,颤颤地点点头。婆婆身子一歪,倒下了。
素素被婆婆的话吓坏了,小心翼翼地把瓦罐藏到柜里。果然,当天夜里就听到叽叽咕咕的声音。素素对婆婆的话深信不疑,也越发害怕。婆婆不在了,她的影子还在。素素不敢跟人说,也不知对谁说,在杨柳庄,她是一棵孤零零的草。
素素坐了一夜,想了一夜,决定把瓦罐藏到别处。毛大有就要把那个人领来了,不能让他发现这个秘密,更不能吓着他。
第二天,素素把柴垛挪开,挖了一个坑,把瓦罐放进去。瓦罐动了动,似乎在抗议。素素眼睛潮湿了,小声说,放心吧,冬天也冻不着的。素素在罐上放了块木板,埋好,又将柴垛移到原处。素素第一次做这么大的事,紧张得面红心跳。她频频回头,生怕被人发现。回到屋里,浑身汗漉漉的,腿一软,无力地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