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兑的名声臭极了,这是马兑疯狂索债带来的结果。那一个冬天,马兑几乎没在乡里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度过。没有比这更糟心的差事了,有时为了堵住债主,要一连守五六天,每天都在深夜十二点后。马兑没有退缩,他在硬梆梆的空气中穿行,义无反顾。马兑不是在要帐,而是在证明自己。如果这件事再干不成,他马兑成了什么?没人逼马兑,马兑是自己给自己上套子,是自己给自己念紧箍咒。马兑已经无法与别人勾通了。这样的人名声不臭才是怪事。
马兑的努力不是一无所获,他要回二十多万。刘乡长没有因此而感谢他,相反,马兑和刘乡长的关系越来越僵了。虽然刘乡长拆散了马兑和路洁,马兑忌恨过刘乡长,但这不是两人搞僵的症结所在。况且,马兑一直替刘乡长开脱:若刘乡长知道他和路洁的关系万不至于那样。两人的僵化还是在要帐上。许多欠债户明明说了还款的日期,可等马兑去要时,对方说刘乡长已经批准了,以后再说。马兑打电话给刘乡长,刘乡长总是有理由,对方要给乡里办什么什么事,乡里要靠他,云云。他搁下电话,对方往往用嘲弄的、甚至是怜悯的口气问他,马乡长,我没哄你吧,或,我不是逗你玩吧。追而不讨,这是刘乡长的高明之处,可马兑不能认同刘乡长的良苦用心,更想不清楚这里面的秘诀和道理。马兑心中有气,曾冲刘乡长报怨过。刘乡长说,债可以讨,但前提是不能伤了和气,不能损害乡里的利益。刘乡长提到扶贫办主任的事。扶贫办主任欠着乡里六千块钱,可他每年给乡里拔五万扶贫款,而别的乡只有两到三万。如果乡里非要讨那六千块钱,主任怎会对石沟乡另眼直看?马兑无言以对。刘乡长说的也是实情。可就这么拖下去,肯定是不了了之。现在有十多万已经是死帐,对方要么已经作古,要么不知去向。就算拖到下下个世纪,也不碍马兑什么事,但马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已是骑虎难下。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无论别人怎么看马兑,马兑对自己还是有交代的,虽然他依然单身,可毕竟和路洁恋爱过;虽然工作不尽如意,可毕竟不是摆弄枯燥的公文,而干的是实事。只是接连而来的两件事,把马兑本来就非常勉强的自我安慰击得粉碎。
路洁结婚了,男方是县医院的内科主任。路洁给乡干部下了请柬,唯独没有马兑的。不知哪位好事者发现遗漏了马兑,找了一个空白的请柬添上马兑的名字。结婚那天,马兑如时前往。马兑有点儿想法,觉得这个女人有意刺激他。操,不就是嫁了个鳏夫吗?马兑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绝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看到路洁惊讶的目光,马兑甚为高傲地冲她点点头。过了几天,路洁到乡里办理调动手续,与马兑相遇。路洁说,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马兑说,不,我应该谢谢你的邀请。路洁说,我并没有邀请你。马兑冲到办公室,找出自己的那张请柬与别人的一对照,果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马兑知道被人耍了。
元旦,乡里举行茶话会。会上,刘乡长总结了乡政府一年来的工作成绩,而且特意提到了马兑。刘乡长说马兑顶着压力为乡里要回二十万元的外债,而且每次出差都是个人支付差旅费,这样的好同志,值得我们学习。刘乡长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如花怒放。马兑坐卧不宁,瘦脸红灿灿的。要钱艰难不假,但马兑并没打算个人支付差旅费。差旅单马兑早就填好了,一直在抽屉放着,就差刘乡长签字了。如此一来,马兑怎好意思找他签字?自己垫,马兑又垫不起,那毕竟是两千多块钱呢。马兑窝囊透了,像是遭了暗算,却得一个劲儿地喊好。
马兑最终没去签字。那个春节,马兑狼狈极了。他原打算给父亲带点儿钱,给马芮买两套像样的衣服,因手头紧张,原先的标准就大打折扣,他给父亲买了一箱酒,给马芮买了一套价格低廉的服装。马兑一直对马芮嫁给村长的侄儿报有微辞,可他看出来,马芮是满足的。村办企业均被村长承包了,马芮也沾了不少光。马兑不好再说什么,倒是他自己除了一个副乡长的虚名,一无所有。父亲已不像过去把他这个公家人当回事了,父亲更多的是关心他的婚事。父亲说马芮那儿他放心了,要是能看着马兑结婚,他死也能闭上眼了。马兑在外头的事肯定也传到父亲的耳朵里,父亲竟然劝他多个心眼儿。这种教训口吻,放在以前,父亲是万万不敢的。马兑和父亲的距离似乎拉近了,可马兑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父亲的唠叨让马兑心烦。过了初五,马兑回到乡里。
空廊廊的乡政府大院只有马兑一个人。食堂不开伙,马兑每天泡方便面。
那天,马兑正躺在那儿看书,听到敲门声,没等马兑说话,敲门人已进来了。马兑挺惊讶,若不是大白天,他肯定以为自己看到了狐仙。
站在马兑面前的是一位高个姑娘,她的脸黑里透红,显得十分壮实。她的眼睛不大,胆怯中透着愤怒。
马兑问,你找谁?
姑娘说,我找乡长。
马兑说,乡里放假了,过了十六再来吧。
姑娘说,麻烦你告诉我乡长的电话,我要给乡长打电话。
她的话勾起了马兑的兴趣,马兑说,我也是乡干部,有什么先跟我说吧。
姑娘说,你作不了主。
马兑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作不了主?
姑娘顿了顿,讲了。她叫罗凤枝,是赵小铺村的代课教师,找乡长是为了告状。村里欠她的代课费,一拖再拖,原先说春节前一定给,可直到过了年,她也没领上。
马兑问欠她多少。
罗凤枝说,两千。
马兑说,你先回吧,我跟你们支书说说。
罗凤枝说,我怎么能相信你?
马兑淡淡一笑,我不会骗人,再说,我骗你干吗?
罗凤枝执拗地说,除非你现在跟我回村。
马兑想反正呆着也是呆着,便答应了她。
马兑去了一趟赵小铺,和支书讲了。支书虽然没把马兑放在眼里,可大过年的,总算给了马兑一个面子,答应先解决一千。喝酒中间,支书问马兑是不是罗凤枝的对象。马兑忙说,不是,不是,我和她刚认识。支书嘿嘿一笑,我可看出来了,她对你有意思,这娃心性高,虽说是一个代课教师,偏要找个工作人,这不,二十八九了还在那儿搁着。马兑说,你可别瞎说。支书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他说,你有意思我给撮合撮合,你是干部,到底是结过婚的,罗凤枝没正式工作,人家可是黄花闺女呢。要是成了,我就是自个儿垫,也得把代课费补上。马兑笑了笑,没吱声。
过了几天,罗凤枝再次出现在马兑面前。她说是来感谢马兑的,村里已经把两千块钱如数补给她。马兑想起支书的话,脸不禁一热。罗凤枝给马兑带来自家做的一些食品,马兑很痛快地收下了。
马兑和罗凤枝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罗凤枝突然问,马乡长,你发表过小说?
马兑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罗凤枝抿嘴一笑,我怎么就不知道?我是文学爱好者。
在这个时代,还有人称自己是文学爱好者,这颇让马兑意外。对于马兑,文学已经死亡了。更让马兑想不到的是,罗凤枝竟然拿出一本手抄的诗集,封面上写着春风,想必是罗凤枝的笔名。罗凤枝说她只写给自己,从不往外投寄,可又想找人交流,现在认识了马兑,终于有知音了。
马兑一路读下去,那些诗虽然直白,像是完全把散文隔开行的,可马兑还是挺感动,一个代课教师,竟然有这种雅兴,实在难得。
罗凤枝让马兑慢慢读,她先告辞了。
第二天,罗凤枝又来了,她让马兑评价。马兑说自己是外行,评不了。罗凤枝就说马兑敷衍她,马兑一个劲儿地辨白。罗凤枝说马兑不给她指导,她就天天来扰他。马兑觉出些意思,心里却没起一点儿波澜。为了说出个子丑寅卯,马兑连夜准备。马兑不想恭维,又不想伤害她的自尊。这可害苦了马兑,这评说比讨债还难。
罗凤枝和马兑就这样熟了。
有一天,罗凤枝坐到很晚,问马兑能不能送她。这一套马兑再熟悉不过了,虽说他没有厌倦,但已经没了过去的激情。马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忘记了两人的手是怎么拽到一块儿的。
快到村口时,一只鸟突然从树上惊起,吓得罗凤枝扑进马兑怀里。罗凤枝比马兑猛,险些将马兑撞倒。后来,马兑就咬住了罗凤枝的舌头。
返回的路上,马兑突然想,自己虽然光棍一条,但艳遇还不少。
马兑不知这一次有没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