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响很蔫。尹小梅和她的牛被毛文明拉走,一股黑烟扑到吴响脸上,吴响就蔫了。吴响蓄谋多日的计划扑了个空。那情形就像一个胸有成竹的猎手,火都架好了,就等夹子一响收猎物了,没想到猎物和夹子一块跳进了别人怀里,自己扑到的只是一团风。尹小梅这个死心眼女人,碰都不让他碰。撞到毛文明枪口上,有你好受的。甭说罚三百,罚六百也得交。毛文明要是算起老帐,也许不止六百。毛文明不是吴响,不会给尹小梅留面子,更有办法撬开尹小梅的嘴巴,让她交待私进草场的次数。尹小梅自作自受,怨不得吴响。可吴响的心是那样的空,空得能装下整个草场。尹小梅在空旷中固执地长出来,柔软而坚硬地直视着吴响。吴响的腿颤了颤,一弹一弹往回走。他得通知黄老大,早点儿往回领人。他只想让尹小梅吃点儿苦头,一点儿点儿就够了。
黄老大驴个子,只是背总是驼着,随时给人鞠躬的样子。黄老大空长一副大骨架,看起来壮,身体非常虚弱,常年吃药,秋天的脚步还没到就捂上了大口罩,整个一个病老爷。性格也弱,女人在的时候,什么都是女人拿主意;女人死后,黄老大没了主心骨,就向别人讨主意。吴响平时很少和黄老大打交道。
吴响叫了半天,没人答应,便推门进去。黄老大正睡觉,身上搭一块厚厚的棉垫子。吴响举起手,又缓缓放下了。黄老大未必吃得住他这一拍。吴响重重地嗨了一声,黄老大抬起被炕席印出各种图案的脸,吃惊地看着吴响,嘴里呼出厚重的铁锈味。吴响说得简短,但很清楚,黄老大慌慌地点头。吴响一转身,黄老大叫住他,问,她进草场了?吴响说,当然进了。黄老大嘀咕,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吴响强调,拿钱领人。他到了街上,黄老大又三摇两晃追上来,问带多少钱。吴响说二百吧。黄老大几乎哭出来,我没钱啊。吴响说,没钱去借,一头奶牛,一个儿媳,总不止二百吧?黄老大的眼球艰难地滑动着,似乎在算这笔帐。
吴响泡了碗饭,还没扒拉两口,黄老大又躬腰进来。吴响为了套尹小梅,没顾上吃午饭,这阵儿饿了,懒得理他。吴响不问,黄老大也不开口,紧盯着吴响的碗。吴响实在憋不住了,问他有什么事。黄老大伸长脖子,什么时候领人?吴响粗声道,什么时候都行,越早越好。黄老大愁眉苦脸地说,我借不上钱啊。吴响没好气,借不上找我干吗?黄老大说,你替我想个主意。吴响不耐烦地说,给黄宝打电话,让他回来。黄老大垂着手,我……没他的电话。吴响说,那就去找他。黄老大想了想,也只好这样了……我坐车去?吴响几乎气笑了,那么远的路,你想爬着去?黄老大哎哎着退出去,我坐车去,坐车快。
再他妈罗嗦,黄瓜菜也凉了。吴响暗骂。这句话倒提醒了他自己,不知毛文明把尹小梅怎样了。毛文明的目的是罚款,尹小梅老老实实的,不会有别的问题。如果尹小梅不知轻重就难说了。那可是乡政府,那可是毛文明啊。吴响不踏实了,决定去探探风。
吴响把自己的坐骑推出来。吴响对它是又爱又恨,虽说是旧摩托,骑着还是蛮威风,恨是因为它不长脸,往往在关键时刻熄火,怎么踹也不哼一声。还特别费油,像喝一样。汽油比麻油都贵了,所以每次加油,吴响都想扇它几个大嘴巴子。
又是一顿乱踹,脚脖子都麻了,仍没响声。吴响骂声操,村长走过来,说,连摩托都操,你小子鸡巴是铁打的啊。村长冬夏扣着一顶蓝帽子,除非发脾气骂人才会摘下来。吴响漫不经心地瞅村长一眼,说,这破货,我真想操了它。村长问,尹小梅让毛乡长拉走了?吴响说,谁让她往枪口上撞?村长说,毛乡长不好惹,你求求情,一个女人,罚几个钱算了,黄宝又不在家,黄老大缠我半天,我就差给他下跪了。吴响乐了,村长也害怕?村长说,当然怕了,我担心他栽在我家门槛上。说着踢了一脚,摩托忽地发动着了。两人愣了愣,同时笑了。吴响骂,这小子,见了村长就不敢装哑巴了。
乡政府东面有一排旧房,是原先的兽医站。兽医站盖了新房,这里就作了乡里的临时仓库。吴响扒在门口,看见木桩上拴了两头牛,却没有尹小梅的。吴响纳闷,尹小梅关在什么地方?他憋足嗓子喊了两声,两头牛又是叫又是抻脖子的。
乡政府的院子很普通,还没有电管站的气派。吴响每次进来,目光都要往紧缩缩,不像在北滩那样肆无忌惮,随便乱撞。这是一种发怵的感觉。吴响很恼火,他一直认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为了掩饰心虚,他就吹口哨,让口哨敲开毛文明办公室。
毛文明正往手心倒药片,桌上好几个药瓶子。他冲吴响点点头,指指沙发,让吴响坐。吴响问,毛乡长不舒服了?说着从烟盒抽出一支,自己点了。毛文明并不回答,将满满一把药片搁进嘴里,咕登咽进去,方说,胃疼。末了又痛苦地补充,喝酒喝的。在北滩,吴响和村长是喝酒次数最多的人,也没喝到胃疼的份上。吴响用关心的语气说,以后少喝点儿。毛文明骂着脏话,你以为我想喝?不喝不行呀,天天有检查的,哪个也得罪不起,都得陪。我这还算轻的,李乡长最多一天陪了六班客人。李乡长是一把手。毛文明伸过头,让吴响看他的嘴。他的嘴唇上有几个黄豆大小的黑斑。毛文明说,看见了吧,这叫酒苔,肝胃吸收不了,就逼到嘴唇上了。吴响表示同情地叹口气,心里却巴不得自己长几个酒苔。
毛文明忽然问,那女人叫什么?
吴响马上坐直,叫尹小梅,她咋没在兽医站那个院子?
毛文明说,我把她关别处了,她态度实在不好。
吴响解释,她有病,这种人犯不着和她计较,我就怕她骂难听的,所以赶过来。
毛文明说,她骂倒好了,现在她死不开口,问她话,理都不理,紧抱着牛腿,好象我要把牛吃掉。
吴响说,我已经通知她家里人了,交了罚款,把她放了算了。
毛文明摇头,别人可以,她不行,必须让她从思想上认识到错误。想搞对抗,没门儿!都像她这样,乡里的威信往哪儿搁?我以后怎么开展工作?
吴响说,女人嘛,没啥见识,我说服她。
毛文明冷笑,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吴响忙说,我没那意思,谁不知道毛乡长的能力,掏出来装两大麻袋。
毛文明说,我要是连个农村女人都治不了,就没脸在营盘乡呆下去。你等着瞧,交罚款的时候让她服服帖帖。
吴响呆了几呆,再次提醒,天黑前她家就能送来罚款。
毛文明摆摆手,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她家来人,找我就是。
吴响提出看看尹小梅。毛文明奇怪地说,看她干啥?她又不是你的相好。吴响没再坚持,这个时候看尹小梅,是自讨没趣。
吴响在乡政府门口守着,想等黄老大父子来了一块儿找毛文明。夜色重得抹都抹不开了,黄老大父子也没露面。这个黄老大,莫非在路上养孩子了?吴响骂着黄老大,去食品店买了两个麻饼一瓶桔汁,想送给尹小梅。毛文明办公室锁着,吴响转了半天也没找见。当然没法给尹小梅送去,他将东西放在毛文明门口,怏怏离开。
吴响一天没吃上囫囵饭,想去东坡解解馋。东坡有他的铁杆相好。到了村口又没进去,只要进去,一时半会儿就走不了。吴响怕黄老大找他扑空。家里没剩饭,吴响懒得生火,吃了一袋方便面,灌了两瓶啤酒。光棍的日子总是马马虎虎。夜短得还没火柴棍儿长,吴响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吴响去找黄老大,两家门都锁着。难道黄老大走丢了?也不知尹小梅这一夜怎么过的。吴响惦记着尹小梅,如果黄老大还不露面,他一定要把她保出来。
一出村,看见被牛牵着的黄老大。牛饿了一夜,急于找吃的,疯疯颠颠的。黄老大弓腰拽着缰绳,脸憋成黑紫色,豆样的汗珠叮满每一道皱纹。黄老大想站住,可牛看见吴响,走得越发快了。吴响赶上去拽住绳套子,问,怎么才回来?尹小梅呢?黄老大喘着粗气说不出活。村长怕黄老大栽在门槛上,还真是这样,怎么看黄老大都是一盏纸灯笼。好半天,黄老大的喘才平息下去。他说天晚了,没赶上车,他和黄宝步行回来的。吴响吃了一惊,你也是走回来的?黄老大说,走……走回的。吴响问,尹小梅咋没回来?黄老大说,她在医院呢。吴响听出自己的声音抖了,她怎么在医院?黄老大的皱脸几乎垂下来,她犯病了,我紧走慢走,她怎么就犯病了呢?
吴响急赶到卫生院。院里站着三个人,毛文明、派出所焦所长、卫生院长独眼周。三个人围成半圆形,中间坐着一个抱着头的男人,是尹小梅的丈夫黄宝。站着的三个人都盯着吴响,黄宝依然是那个姿势,仿佛凝固了。焦所长和独眼周面无表情,毛文明则显得不安。
毛文明向另外两人介绍,这是北滩的护坡员吴响。
吴响问,尹小梅呢?
焦所长和独眼周冷漠地看着他,毛文明给吴响使个眼色,示意吴响走到一边。这时一直抱着头的黄宝突然仰起脸,眼睛红红地盯着吴响。吴响意识到黄宝的目光不对,尚未作出反应,黄宝猛地跳起来扑向吴响。焦所长和独眼周及时抓住黄宝,黄宝仍将一口痰吐到吴响脑门上。
吴响没有抹掉那口痰。听到尹小梅死去的消息,他彻底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