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李大葫芦的瘦板身子就趴在门口,直喊杨老板。杨文广实在不想看那张黑脸,勉强挤出些热情,打开门。
李大葫芦跟杨文广进屋,不坐凳子,而是蹲在墙角,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那件事肯定有了变故,杨文广心下焦躁。当然不能让李大葫芦看出来,他悠悠然咬着烟,故意不看李大葫芦。
李大葫芦见杨文广没反应,搭讪,杨老板,那件事不好办呢。
杨文广装不懂,哪件事?
李大葫芦说,咱们商量好的那件事,刘所长不给撤,说都报上去了,没法撤,把我大骂一顿,还要收拾我。
杨文广问,协议作废了?
李大葫芦面露难色,你看,你看……哪有这么不讲理的所长,偏偏让我碰上。我今年啥也不顺,放屁闪断腰,打喷嚏错了牙床骨。
杨文广问,带来了?
李大葫芦缩着脑袋,啥?
杨文广说,钱呀,撤不了案就算了。
李大葫芦迟迟疑疑地说,我……忘带了……这不,找你商量商量。
杨文广心里有数,李大葫芦舍不得那两万块钱。杨文广的态度硬起来,有啥商量的,自家的事还拎不清?尹石头做没做你还不清楚?刘剑还能逼你告?他真这样,你告他呀!什么报上面了,那是吓唬你。甭说报到县里,就是报中央又咋的?误告就是误告嘛。你在赌场混了这么多年,也算见过世面的,还用我教你?
李大葫芦拍拍头,对呀,他不能强迫人。杨老板,你不知道,派出所那鬼地方,我进去多次了,没少坐“凳子”,落下了毛病,一进去腿就软,脑袋转不过弯儿。
杨文广忍着没让自己笑出声。吸口烟,笑骂,又不是从赌场把你拎进去的,都老油条了,进派出所还这副熊样,长鸡巴没?
李大葫芦嘿嘿笑,我就怕他问李月。
杨文广心里格登一下,这也正是他担心的。他故作不屑地嗤了一声,她咋说,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家里的活儿,少让她干点儿,你没个亲戚?让她出去散散心。
李大葫芦说,就这么办吧,我试试。
杨文广沉下脸,你别跟我斗心眼儿,得便宜卖乖,你还缺根儿筋。
李大葫芦拍胸脯打保票,就是坐牢我也撤定了。
杨文广把李大葫芦送到门口,见二全在不远处蹲着。二全眯着眼,像守候在老鼠洞口的猫。二全监视他,他并不意外,倒是有些佩服二全。家里穷得房上连个瓦片也找不见,却要站出来替村民讨“公道”。全村再找不出二全这么固执的人,一次次碰得头破血流,一次次石桩一样挺着。二全红红的目光迎视着杨文广,铁了心的样子。杨文广无声地笑了,想象哪天尹石头露面,二全的眼球会不会撑破。
杨文广缩回目光,看着卧在院子里的那堆废铁。高山说刘剑已经看过现场,杨文广就让高山弄回来了。他觉得该催催刘剑,不管这个案子是否能破,对杨文广都有好处。
警车又一次停在门口,来的是派出所的小司,让杨文广去一趟。杨文广怔了怔,问什么事。小司说这桩焚车案刘所长想了解详细点儿。杨文广说,你还没吃饭吧,吃了再走。小司不买帐,刘所长等着呢,别让他不高兴。杨文广别有意味地看小司一眼,小司一定懂杨文广的眼神,依然公事公办的样子。按说,小司和杨文广关系不错,他结婚杨文广还送过一个信封,平时有什么事也愿意透给杨文广。杨文广没露出一点儿不快,轻轻松松地说,那就走。
看见范素珍,杨文广让小司停车。范素珍一脸惊疑,当着小司面,杨文广没法说别的,就说,老董的车该到了,你等他一下,我去派出所办点事。范素珍有些迟钝,平时她不是这样儿,迟疑了几秒才说,站里的事你不用操心。
小司一路无话,杨文广几次试探,什么也没套出来。到了营盘镇,杨文广说,你先回,我买盒烟。小司看着杨文广,杨文广拍拍他,信不过老哥呀,我又不是犯人。小司停了车,杨文广下来。他并不需要买烟,想那个地方应该自己大大方方走进去,而不是被警车拉进去。
杨文广磨蹭了足有十分钟,才踱进派出所。李大葫芦正低头走出来,杨文广叫他一声,他抬起头,露出些许慌乱。尔后往派出所门口瞅一眼,扯着杨文广袖子走到一边,诡秘地说,我可是拼死拼活撤下的,刘所长都拍桌子了,杨老板,我说话算数。杨文广不耐烦地说,安心过日子去吧,别再赌了。
刘剑的脸果然铁青着。杨文广进去好一会儿,他硬是没往杨文广身上瞅。杨文广恭恭敬敬地立着。好半天,刘剑才将目光移过来,十分凌厉的一瞥,要刺穿杨文广似的,尔后怪怪地笑笑,杨老板啊,坐。
杨文广说,刘所长开玩笑,我算什么老板。一屁股坐下去,掏出烟给刘剑。
刘剑没接,掏出自己的烟点了,狠吸一口才道,我前几天听说,一个菜户的儿子半夜哭闹,咋也哄不住,女人说杨文广来了,那孩子立刻不哭了。刘剑是卧蚕眉,说话时,两条蚕便在额头乱拱。
杨文广欠欠身子,马上坐定,笑道,刘所长真会开玩笑,我又不是胡汉山。
刘剑说,你比胡汉山厉害。
杨文广说,承刘所长高抬,我可不敢当。
刘剑突然提高声音,你给李大葫芦吃了什么迷药?
杨文广作出委屈状,没有啊,刘所长,这可冤枉我了。
刘剑冷冷一笑,别装,你不在背后捣鬼,李大葫芦不会撤案。你可真够厉害,我忙活半天,你一句话就搞定了。李大葫芦撤案了,现在我问你句实话,尹石头是不是让你藏了?
杨文广直跳起来,刘所长,这事可不带瞎说的,我干吗藏他?
刘剑摆摆手,示意杨文广坐下,不管你藏没藏,你肯定知道他在哪儿,你现在说出来,我也拿他没办法。我气狗日的李大葫芦,那还是个女孩……放在你头上,你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李大葫芦让猪油蒙了心,你我都清楚咋回事,你不用解释,现在我调查另一桩案子,需要你配合。
杨文广赔着笑说,我是个粗人,有啥不对的地方,刘所长尽管指教。
刘剑问,你怎么把车扔半路上了?
杨文广说,甭提了,那辆破车总是熄火,黑天半夜的,我想丢在那儿也没人偷,谁想……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破车也是车呢,一夜工夫就成废铁了,刘所长,你得替我出这口气。
刘剑又问,车是什么时候买的,卖主是谁,花了多少钱?
杨文广顿时警觉起来,刘剑感兴趣的是车,而不是案子。他说,我想想……车是两年前买的,八千块钱,那人我不认识。
刘剑说,我这儿有份文件你看不看?
杨文广笑着摇摇头,我看不懂文件。
刘剑说,那好,我跟你简单说说。有二十一辆赃车落到咱们县,局里接到协查通告,很快找到二十辆,现在只有一辆还没着落。我想,你应该知道那辆车在哪儿。
杨文广叫,你说我那辆?我怎么知道啊,我觉得便宜就买了,结果上一大当,天天坏。其实杨文广明白那是赃车,不然哪会那么便宜。在农村,买赃车多的是,从吉普摩托到自行车,都是从城里捣腾来的,派出所从来没管过。
刘剑别有意味地一笑,我正想查呢,你的车就烧了,可真是时候。
杨文广说,刘所长不会怀疑我自个儿烧的吧?
刘剑说,你想想卖车的人叫啥?什么样子?
杨文广说,我不知道他叫啥,车要是偷的,他能用真名?
刘剑说,好好想想,想起来告诉小司。杨文广紧喊慢喊,刘剑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杨文广想追,小司拦住他。杨文广道,我又没犯罪,想拘押我呀。小司说,不是拘押,请你协助调查。杨文广顿了顿,重新坐下。小司给杨文广倒杯茶,你别急,慢慢想。杨文广没好气地说,能不急吗?正是收菜的节骨眼儿上,你知道耽误一天损失多少?小司说,局里催得紧,希望你配合。
杨文广闷闷地坐着,一言不发。刘剑在李大葫芦身上输了一招,要拿车做文章了。买赃车怎么认定杨文广都不怕,也就是罚几个款的事,他害怕的是隐没在破车上的案子。刘剑鼻子再灵,也不会从那堆废铁中嗅出什么,如果尹石头落在刘剑手里,火肯定烧到杨文广身上。杨文广了解尹石头,嘴巴硬骨头软,那件事一定得抖落出来。范素珍对杨文广隐藏尹石头深为不满,她的目光明确无误地告诉了他。这几天,那个女孩的影子一直在杨文广脑里晃,他何尝不想让狗日的尹石头撞撞大狱门子?但是,杨文广不能跟范素珍做任何解释,更不能把尹石头交出去,他别无选择。
尹石头是杨文广雇的第一个打手,当然这是别人的称呼,杨文广不这么认为。尹石头的臭名杨文广早就听说过,拦截菜贩子就得用尹石头这种货色。杨文广找尹石头那天,正碰上尹石头闯祸。尹石头与村里一个女人偷情,被男人逮住,男人不是尹石头对手,反被尹石头揍了一顿。男人家是大户,族里几个兄弟气势汹汹找上门,要废尹石头。门口围一堆人看热闹,杨文广悄悄站在一边。尹石头靠着门框,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大嚷,你们想干啥,宰人呀?有种的过来练练,谁先来?顺手操起个酒瓶,照自己脑袋砸下去,砰的一声,瓶子竟然碎了,一绺细血从脑侧淌下来。尹石头说,就这么砸,来呀……随后摔倒。那兄弟几个愣了一会儿,很快散了。尹石头老娘抱住尹石头,儿呀儿呀乱叫。杨文广冲过去,说赶快送医院。发现尹石头裤子是湿的,再瞧地上,洇了一大片。杨文广顿时明白,这小子走了着险棋,竟然把人唬住。要是让那些人动手,就不是一凉瓶了。
尹石头从医院出来,就跟了杨文广。
可以说,尹石头为菜站是立过功的。尹石头是个泼皮,懂得什么时候耍横,什么时候起腻。有一次,尹石头在路上拦住一辆车,车上下来四个菜贩子,当时只有尹石头和杨文广在场。杨文广下意识地扫扫尹石头,尹石头照直迎上去,口气极冲,上次不是说了吗?怎么又来了?其中一个肥头大耳的说,你他妈长几个脑袋,一个人就想拦路?尹石头更不客气,你他妈瞎了眼,知道我身后有多少人?肥头汉子使个眼色,其它三个上来拽尹石头,肥头汉子回身发动车。尹石头死抱着车辘轱不放,那几个家伙对着尹石头脸上、手上猛踢。杨文广都看不下去了,尹石头硬是没松手。高山领人赶来,四个人掉头快速离开。杨文广上前拍拍尹石头,没事吧,兄弟?尹石头拍拍胸,口齿不清地说,没事,脑袋在就行。
拦截菜贩子,既得罪菜贩子又得罪村民,杨文广不怕。他的心病是那次车祸。
还是几年前,杨文广和尹石头去县里办事,吃过饭已九点多了。尹石头说别回了,去洗个澡。杨文广瞄他一眼,洗澡?你那点儿花肠子我还不清楚?尹石头嘿嘿笑,基本问题总得解决嘛。杨文广说,年根儿查得严,别撞枪口上,那几个钱留着孝敬你老娘吧。尹石头没敢再坚持。杨文广喝了不少酒,眼睛有点儿花,脑子还清醒。出了县城,路上车少,就加快了速度。一个人大约摩托坏了,正蹲着在路边鼓捣。杨文广发现了那个人,刹车已经晚了。人和摩托被撞出一大截。杨文广跳下车跑过去,喊尹石头把那个人抬上车。尹石头小声说,撞个半死这辈子就耗上你了,还不如……做了个砍的手势。杨文广摇摇头,胡说,送医院!上车后,尹石头提醒,杨哥,这可不光赔钱的事,弄不好要坐牢。杨文广轻轻抖了一下,到了医院门口,对尹石头说,你背进去,我在这儿等你。尹石头心领神会,将那个人背进医院,片刻跑出来,杨文广开车就走。杨文广心中不安,始终不说话。尹石头说,反正交给医生了,死活就看他的命大不大了。
那个人究竟怎样了,杨文广并不清楚。那个血淋淋的影子留在杨文广心上,从此怕听警笛声,却始终没勇气自首。杨文广和尹石头的关系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尹石头依然卖力甚至卖命,依然恭恭敬敬叫杨哥,只是时不时向杨文广伸手。杨哥,这几天手头紧,能不能借我几个钱?杨哥,我娘病了,我得回去看看。杨文广也还是张口就骂娘,但对尹石头做的事就眼睁眼闭了。不是杨文广纵容,尹石头也许不会大白天干那种事。
杨文广被尹石头牵住,两人成了一根线上的蚂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