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喜想求欢,被黄桂花推了一把。唐喜刚加完帐,挺兴奋的。每天晚上,唐喜都要捋一遍,像糊涂帐,怎么也捋不清。其实清楚得很,每一笔都在心上刻着。多年的习惯了,改不掉。更重要的是他看到希望了,那些数字不再是恐怖的妖魔。
唐喜再次拱过去,黄桂花又推他一把。咋?唐喜不高兴了。这一阵子,黄桂花特别听话。你还有心思干这个?你听听!先是机枪扫射,接着是爆炸声。乔大风每天看电视到半夜,声音调得很高。唐喜叹口气,说忍忍吧。黄桂花憋着火,要忍到什么时候?你看他那样,倒像咱欠他的钱,全颠倒了。确实,乔大风得寸进尺。现在,每餐有酒有肉,嫌烟次,由紫钻换成金钻,茶叶也不合口味了,唐喜按照他的要求买了一斤好茶叶。唐喜怎不恼火?可不忍又能咋办?乔大风有耍脾气的资本,就冲他敢耍脾气这一点,唐喜断定他私藏着钱。唐喜把自己的推断和黄桂花说,不是第一次说了,黄桂花像个有沙眼的轮胎,唐喜得不断给她打气。
黄桂花不那么生气了,却忧心忡忡的,时间长了,咱耗不起啊,他一天的花销够咱吃半个月了。唐喜安慰,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其实,唐喜比黄桂花心疼。他对乔大风说东西全是赊的,哪有那么好赊?他已经动用存折了。唐喜终于劝得黄桂花摊开身体,他却兴奋不起来了。
第二天,红着眼睛的唐喜把十几个债主召集在一起,话音未落,尹骡子扎了钉子一样跳起来,给你钱?一分没要回来,再给你钱?休想!尹骡子的话像导火索,把众人的嘴巴炸开。石头瓦块脏水污泥雨点一样卷裹住唐喜。唐喜早已料到,并不意外。他眉头半蹙,恼火的样子,但绝不反驳,谁说话就盯着谁。他们憋着怨气,总要释放一下。
声音渐弱,唐喜环视一圈,没话了?我接着讲。钱是乔大风欠的,不是我唐喜,如果是我欠的,你们剐了我,我认。要剐,也只能剐乔大风。可是,剐了乔大风,谁来还钱?你们都知道了,乔大风寻短见,是我救下。他能死吗?他该死,但不能死。我好吃好喝侍候他,图什么?你们不会不明白。看见我的眼睛了吧?怕出意外,每天夜里我都起两三趟。受累也就算了,他那张嘴每天要吃掉好几十块。凭什么让我一个人开销?他又没欠我的钱。话是撂这儿了,你们掂量着办,你们不掏,我养不起,只能把他放了。
静默了一会儿,二愣娘问乔大风手里有没有钱,到底能不能要回来,别栽了跟头再闪了脚。唐喜心中已然有数,反问,你说呢?二愣娘又把球踢回来。唐喜说,我不是他肚里的蛔虫,这是押宝,你们愿意押咱就押。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们当亲爹亲娘一样侍候他,他不会不感动,就算全还不完,还一半总比一分不还划算。有人嘟囔,一户出一千,太多了。唐喜说,那么多钱在他手里抓着,一千算什么?你以为我从中牟利呀。养活的是老板,不是要饭的。你们可以去检查,看他每天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抽的是什么。随后,唐喜有意无意地瞟着王秋女人。王秋女人目光跳了跳,猛一跺脚,不就一千块钱么,我出。唐喜竭力忍着,不让兴奋跑到脸上,淡淡地说,自愿,你们可以拿,可以不拿。
王秋女人把钱交到唐喜手上,已有两户先她交了。王秋女人不信,她不过喂个猪的工夫。唐喜摊开本让她瞅。其实,这也超出唐喜的想象。王秋女人吃多大亏似的,和唐喜争执,是她第一个答应交钱的,理应把她的名字写最前面。唐喜说一样的一样的。王秋女人不干,说如果不把她写前面,她就不交。我就不信你还别人的钱,不还我的。唐喜冷冷地说随你。王秋女人态度马上变了,好吧好吧,就记第三,这破猪喂的。唐喜记帐,王秋女人挤过脸,几乎挨住唐喜。唐喜的手不由一抖,字写得歪歪扭扭。王秋女人说有点儿活,问唐喜能不能帮她。唐喜问什么活。王秋女人轻轻扫他一眼。他问,现在吗?王秋女人反问,你现在没空?唐喜迟迟疑疑地,有……有。
深一脚浅一脚随王秋女人去了。
也就是帮她干干活,唐喜对自己说。帮过她那么多,现在干一次也不会咋的,唐喜又说。欠她七万多,也该帮她干点活,唐喜再说。洗衣机是王秋女人送回的,他已经损够她,不能再生气。她第一个答应交钱,与那些人比起来,她毕竟和他走得最近。唐喜寻了一百条理由。日光松鼠般跳跃,毛绒绒的爪子挠着唐喜。
没什么重活。过去确实有她干不了的力气活。干完,王秋女人没让唐喜走,家里有一块腌肉,他得帮着吃吃。唐喜就帮着吃。他整天侍候乔大风,为什么不能让人侍候他一回?听着王秋女人嗞啦的炒菜声,唐喜喝着小酒,有一种快意。这样的礼遇不是没享受过,但从未这样痛快。喝酒不过是开始,是序曲,就从这一点,他比乔大风还牛。记忆不时冒出……除了喝酒,他能干得很多。他心里干了不下二百次,但没有行动。他胆小,不敢轻易迈那一步。为了壮胆,他总是拼命喝酒,往往胆子没壮起来,他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事后,唐喜会后悔好几天,可又庆幸没那么做。万一王秋女人不是那个意思呢?万一被黄桂花发现呢?万一是王秋女人和王秋设了陷阱敲诈呢?万一……循环往复,他和王秋女人始终处在这种半朦胧半透明的关系中。
今天不一样,他是另一个唐喜,已然看透的唐喜。他那么帮她,他和她就差那么一层窗户纸,他和她暧昧得不能再暧昧,如果不是唐喜顾忌太多,他和她……可她说翻脸就翻脸,比别人逼得还狠。只想着她的钱,从未替他考虑,那钱又不是他坑的。如果他没有把乔大风带回来,她绝不会这么待他。现在,她有求于他。不同的是,以往他不敢不还,现在他有理由拒还,硬梆梆的,让她无话可说。他看得透得不能再透,她不是冲他来的。唐喜的快意中挟着悲愤,洪水一般。他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
王秋女人炒完菜,嫌唐喜喝得慢,自己倒满,和唐喜干了两杯。唐喜窃喜,她等不及了。嫂子的手艺咋说?她赤裸裸地盯着唐喜。唐喜说好。那你多吃点儿,夜里睡不好,瞧瞧你瘦的。好。王秋女人给唐喜夹肉,唐喜适时地握住她的手腕。肉墩墩的,很烫。你……王秋女人惊乍乍地叫着,猛缩回去,似乎不是她烫了唐喜,而是唐喜烫了她。唐喜懵了,手还伸着,像雪地冻僵的狗爪。我洗洗手。王秋女人挑起门帘,出门那一刻,回头冲唐喜笑笑。似乎还挤挤眼,也可能没挤,是笑容把她的眼睛挤小了。
唐喜突然心生慌乱,没等脚完全伸进鞋里,就急往外走。拐过墙角,他狠狠扇自己个嘴巴子。丢人死了。真他妈丢人死了。他还以为……他一碰她就倒在怀里呢。她怎么会没意思呢?唐喜嘀咕一会儿,似乎明白了点儿。她不是没意思,是不想让他瞧出她有意思,如果他坚决点儿,她肯定会顺水推舟。他形势把握不够。真他妈,他又扇自己一掌。愠怒再次没过头顶,她明明有意思,却要伪装。非要在那层纸上糊塑料布。日光抽着他的脸,火辣辣的疼。他低头疾走,不知是喝晕了,还是抽晕了,摇摇晃晃。他又开始庆幸,没发生最好,万一王秋女人翻脸咬他呢?万一……但庆幸并没让唐喜的情绪变好。
可能是这个缘故,那天晚上,他和乔大风发生了争吵。唐喜绝无招惹乔大风的意思,乔大风是手里的牌,讨好还来不及,怎么敢触怒他?唐喜不过诉诉苦,被坑成那样,还不让他诉苦?但乔大风咬定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乔大风说过几次,可那天满含怨恨,仿佛这一切是唐喜造成的。唐喜压了再压,火气还是窜出来。两人各不相让,坚持自己才是受害者,而且第一次爆了粗口。乔大风摔了杯子,怒冲冲地说,你这么没良心,白长一堆烂肉!唐喜眼睛撑得又硬又大,我天天省吃俭用,还不如喂狗呢,养狗还知道报恩。
黄桂花把唐喜拽出去,好一通责备。冷静下来,唐喜后悔了,小不忍乱大谋,乔大风是他手里的王牌,怎么可以激怒王牌?唐喜再次进去,给乔大风赔礼道歉。唐喜把自己声讨到体无完肤,乔大风才转过脸色,得寸进尺地提出一个要求。
唐喜如遭重击,呼吸几乎停止。乔大风步步紧逼,应,还是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