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开个酒店,这是杨苗做梦也没想过的。那离杨苗太远了,虚空而渺茫,她没有勇气望一眼。可是一不小心,她竟然成了老板。命运总是开她的玩笑。
杨苗出生在角沟,那是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村子。据说县里绘制地图,竟然把角沟漏掉了。和村里的其他女孩一样,杨苗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杨苗认为外面的世界就像北滩一样。角沟没学校,念书得到七八里远的北滩。北滩也是个村子,但北滩有供销社,有戏台,每隔十天半月就有耍猴的、卖艺的人来演出,而这些人从来不去角沟。十五岁那年,父亲带着杨苗去了一趟镇上。杨苗第一次看见北滩以外的世界,眼睛都不够用了。父亲是去捉小猪的,捉了便要回。杨苗还没看够,她央求父亲再转一会儿,央求父亲领她吃一碗凉粉。父亲怕丢了小猪崽,吃凉粉的时候,把装猪崽的麻袋搁在脚底。不知那头猪崽怎么就钻出了烂麻袋,父亲发觉时,已经晚了。傍晚回家时,父亲的眼睛血红血红的,而杨苗的脸也留下了记号,像是长了两片枫叶。杨苗并不怨父亲,除了不安,她更多的是兴奋。
杨苗再没到过营盘镇,没人带她去。杨苗想嫁到外面,嫁到营盘镇那样的地方去。杨苗几乎着魔了。马全家里来提亲,杨苗一口回绝了。过了几天,媒人来告诉杨苗,马全的舅舅在镇上住,马全准备到镇上干活。果然没多久,马全就去镇上了。马全再次回来时,杨苗就答应了。马全送给杨苗一块儿手表,杨苗爱不释手,后来才知道那块表不过几块钱。杨苗让马全带她去镇上,几年前,她的梦丢在了那里。去镇上的前一个晚上,杨苗没有任何犹豫地将自己交给了马全。马全带着杨苗在镇上转了一大圈,营盘镇比以前建得好了,奇怪的是,杨苗没有初来时那种新奇的感觉了,甚至有些失望。她脑子里的营盘镇是经过涂描的,带着虚幻的色彩,她再也找不到了。杨苗情绪低落,因此没有发现马全鬼鬼祟祟的样子。杨苗让马全带她去他舅舅家,马全迟迟疑疑地说舅舅家没人。在离开营盘镇时,一个男人喝住马全,马全慌恐不安,口吃地喊着舅。男人气乎乎的,别叫我舅,我嫌你丢人。他扫见杨苗腕上的手表,嚷道,知道就是你干的,你个山贼。一步跨上来,粗暴地从杨苗的腕上捋下来。他动作生硬,杨苗的皮被划伤了。其实,划破的何止是皮?马全结结巴巴地向杨苗解释,杨苗撞了他一头,跑开了。
杨苗最终嫁给了马全。那个时候杨苗没有选择的余地。在角沟,只要订了婚,退都退不掉,何况她和马全已有了那层关系。杨苗从角沟的闺女变成了角沟的媳妇。
杨苗生过两个孩子,都夭折了。第三个孩子倒是养活了,但是软骨病,五岁了还站不起来。为给孩子治病,家里能变卖的都卖了。后来,杨苗就去山上挖药材来换取孩子治病的费用。
那年秋天,杨苗背着半袋子黄芪去镇上卖。一个长着黄胡子的药贩子看了杨苗的药材,让她背到他租的房子。药材贩子说拿钱的出去了,让杨苗等几分钟,还给她倒了一杯水。杨苗实在是渴了,一口气喝了下去。杨苗就这样被人算计了。
杨苗醒来时,已到了千里之外。她被拐卖给村子里一个叫冯三的光棍。杨苗先是哭闹,后又绝食,她惦记着孩子,没有她,孩子是活不下去的。冯三慌了,他说他娶杨苗花了三千块钱,那是他一分一分攒起来的,他说要好好待杨苗。说到动情处,竟挤出几滴眼泪。见杨苗不为所动,冯三和杨苗摊牌,杨苗替他生个孩子,他就放她走。杨苗答应了,她不能饿死,她要回去。可杨苗生下孩子后,冯三却不放杨苗走。他说孩子小,让杨苗带一段。冯三对杨苗看管极严,很少让杨苗出门。那个孩子十分健康,杨苗奶了半年倒舍不得丢下了。带孩子走,当然是不可能的。杨苗看出来,自己中了冯三的圈套,冯三甭说让她带孩子了,就是她一个人走也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逃,只能一个人逃。有几次逃走的机会,杨苗都放弃了,她实在舍不下孩子。就这么拖了两年,杨苗方逃出来。杨苗拦了一辆客车,刚到县城,冯三就领人追来了。好在是县城,杨苗一喊救命,就有人报了警。
杨苗是被营盘镇派出所的武清风带回来的。武清风正在那里办什么案子,也是碰巧了。那是杨苗第一次见武清风。武清风个头不高,胡子拉茬的,给杨苗的感觉是这个人很邋遢。在杨苗的心目中,警察都是高大威武、精明强干的。这样的人怎么能当警察?杨苗心里直犯嘀咕。坐在火车上,武清风一句话也不说,只不停地抽烟,后见杨苗咳嗽了,方掐灭。下车时,一位妇女突然喊抓小偷。一个青年后生猴一样在人群里穿梭。武清风把包塞给杨苗就追了上去。武清风身手矫健,根本不像个四十几岁的人。小偷被武清风逮住了,武清风脸上没有杨苗想象的那种得意,他表情平淡,仿佛拍了一只苍蝇。这个插曲使杨苗对武清风刮目相看。两人又换上了长途客车。连日的惊吓、奔波使杨苗疲惫到极点,她竟然靠着武清风睡着了。醒来时,杨苗发现她的口水流到武清风的袖子上,脸一下红了,她偷偷瞄了武清风一眼。武清风拧着眉,心事重重的。一路上,武清风始终没和杨苗说话,杨苗表示歉意的话都溜到嘴边了,最终咽了回去。
到了镇上,杨苗说,我自己回吧。武清风看了看她,说,反正就这一截了,我送你回去。武清风在前,杨苗在后,杨苗发现武清风的背有点儿驼,这使他越发显得苍老。杨苗的目光从武清风身上移开,随着家的临近,她突然有些害怕。刚才下车时,她的激动和喜悦几乎冒出来了,此时它们突然跑得无影无踪。走到村口,武清风说了两句话,家终归是家,别怕。有困难你来找我。武清风像是晓得杨苗在想什么。他的脸依然坚硬、冷漠,但他的目光却有一种别样的温度。杨苗盯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她盼望他回一下头,就一下。
她失望了。
杨苗一头撞进家,马全大吃了一惊,他愣了半天,方憋出一句话,你还活着?马全瘦了,头发又长又脏。杨苗一瞅,炕上是空的,忙问,孩子呢?马全说你还惦记着孩子,他早就……杨苗的头一下大了,她的声音像是被刀子划开了,支离破碎的,怎么回事?啊?马全不回答,她就使劲地摇他,后来就去抓马全的脸,再后来两人抱在一块儿大哭起来。
最初的惊喜、悲痛、哀伤过去之后,杨苗断断续续讲了被拐卖及逃离的经过。杨苗没有讲她生下的那个孩子。
生活又回到原来的样子。杨苗是这样认为的。可她很快发现,马全变了,他变得神经兮兮。夜里,马全扒光杨苗的衣服,在灯光下一遍遍抚摸、观察,似乎在检查杨苗多了什么或少了什么。他追问杨苗那个买她的男人长得什么样,他怎么强迫她,一周要她几次,每次多长时间。有一次,他竟然问他和那个家伙谁东西的长。杨苗竭力忍着,这两年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心里憋屈。可马全无休止地审问,杨苗受不了,和马全大吵了一顿。马全还是检查、审讯,后来就使上了拳头。几次之后,杨苗知道她没法和马全过下去了。马全还没有冯三待她好。
马全同意离婚,到了镇上,却又死活不离了。他拽杨苗回去,杨苗狠狠甩开他。
杨苗找了半天也没找见法庭,出来时碰见了武清风。武清风问杨苗来镇里做什么,杨苗的眼里就闪出了泪花。武清风见状,把杨苗叫到屋里。一进屋,杨苗再也憋不住了,捂着脸哭起来,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武清风听了杨苗的哭诉,既没有劝,也没有评论,而是问杨苗想不想开店。杨苗愣住了,武清风的话和她的委屈没有任何关系。武清风告诉她,有个人在公路边盖了处酒店,上梁时把自家的孩子砸死了。结果店没开成,所有的东西都丢弃不要了。杨苗要是不在乎,一盖顶就可以,他可以帮她。武清风说,其实也没啥,大工地常有砸死人的事。你该换个环境,武清风又说。
两个月后,苗苗酒店的牌子竖在了公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