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新国学(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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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九日詩裏的悲秋傳統(1)

伍獻

內容摘要:九日詩作為文人在重陽節裏進行的創作,其風格應該是以喜慶歡快為基調,但其中大部分作品卻流露出深秋悲愁的情緒,這是頗值得關注的現象。本文試圖運用伽達默爾“游戲、象徵、節日”理論,來揭示九日詩與悲秋傳統間的聯繫。

關鍵詞:九日詩悲秋茱萸菊花酒登高聚宴

九日詩是農暦九月九日重陽節和前後寫作的以九日為主題的詩作,重陽節既是古代最重要的節日之一,又是秋日,“九日”的節日性體現在對秋季特性的概括和象徵之中,不可避免地攜帶了悲秋的季節病。九日詩是以節日為主題,因此,它的內涵以長期以來逐漸形成的九日風俗的民間群體意識為基礎,但又帶有文人在秋日裏對生命的愁苦體驗。本文嘗試分析九日詩與悲秋傳統的聯繫;並以九日風俗為基本元素,來架構九日詩的特點。一、問題的兩端:重陽風俗與悲秋

節日和風俗的形成是個漫長的過程,在現有的文字記錄之前,九日風俗在民間早已存在,所以,它形成早期在民間的真實面目現在已經無從考証,我們只有從語焉不詳的文獻記載和逐漸演變的重陽風俗中尋找蛛絲馬蹟。《周易》稱九為陽數,每年農曆九月九日,日月逢九,二陽相重,即是“重陽”。曹丕《與鍾繇九日送菊書》:“歲月往來,忽逢九月九日,九為陽數,而日月並應。俗嘉其名,以為宜于長久,故以享宴高會。”“九”和“久”諧音,故“宜于長久”;《禮記·文王世子》:“文王謂武王曰:‘女何夢矣?’武王對曰:‘夢帝與我九齡。’文王曰:‘女以為何?’武王曰:‘西方有九國焉,君王其終撫諸?’文王曰:‘非也,古者謂年齡,齒亦齡也。我百、爾九十,我與爾三焉。’文王九十七乃終,武王九十三而終。”鄭玄注:“九齡,九十年之祥也。”可見,“九”的吉祥之處,正在于長壽。古時候醫學不夠發達,對于健康的控製力很弱,一旦生病就有喪命的危險。所以人們在重陽節佩戴茱萸,避免晚秋寒氣入侵,保障身體健康,並飲下具備保健功能的菊花酒,希望能獲得健康長壽的生命。因此,祈望長壽代表了古時人們的一種普遍心理訴求,而“九月九日”節日名字的吉祥含義,正好迎合了人們的這種心理,在民間逐漸演變成吉慶祈福的節日。

民間的習俗是九日詩創作的基本背景,但從現存的作品來看,除了歡慶祈福以外,文人在節日裏的情緒要複雜得多。“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長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1]本該是喜慶的節日,在飽經滄桑的文人筆下,竟是這么一副愁苦的面容,不得不讓人重新打量重陽節在民間和文人之間不同的位置。在民間,因為“俗嘉其名”而象徵長壽的重陽敬老節,在文人心裏,正是年歲將終、萬物凋零的時刻:時間在一年一年地過去,當初懷抱的理想卻無法實現;長期在外行役,多么思念遠方的故鄉親友啊。民間的心理訴求和文人對生命的體驗,從同一點出發(人生短暫),卻走向了完全相反的兩個向度:民間是積極的,因為短暫所以祈禱長壽;文人是消極的,因為短暫所以抒發深秋之悲苦。所以,大部分的九日詩裏對重陽風俗的描寫,都在似乎歡慶的外表下攜帶了濃重的悲秋情緒。不過其表達方式並不直接,需要對其內容逐條剖析,才能揭開九日詩的悲秋面目。

為方便敍述,重陽風俗和悲秋情緒的具體內容兹羅列如下:

重陽風俗:1.佩戴茱萸、2.飲菊花酒、3.登高、4.聚宴[2];

悲秋情緒:A.衰老,B.個體價值的失落;C.秋思(思鄉、思親、思友);D.及時行樂[3]。二、聯結兩端的途徑:“游戲、象徵、節日”

伽達默爾《美的現實性——作為游戲、象徵、節日的藝術》一文,在闡述藝術的合理性時提出游戲、象徵、節日這三個概念。正如此文的副標題所述,藝術具備游戲、象徵和節日的特性。對于伽達默爾玄奧的哲學美學,本文無力深談,只是想利用“節日-游戲-象徵”的框架,來分析“九日詩”與悲秋傳統之間的關系。至于他所謂的“游戲”,指藝術是創作者與欣賞者共同參與的游戲;本文的游戲,是指人們在節日所進行的活動,即重陽習俗。他所謂的象徵,是柏拉圖《食飲篇》裏阿里斯托芬講述的被神從球形的人類身上切開的另一半,是“藝術的美所具有的意指性”[4];而本文的象徵,則指重陽節的各種風俗所代表的人們的愿望。他所謂的節日,是指藝術就是節日的實現形式——慶祝;而本文的節日,則專指“重陽節”而言。這樣看來,伽達默爾的理論與筆者論述的概念似乎並不相同,但“藝術就是去慶祝”[5],重陽風俗與九日詩均屬于藝術的范疇,它們都具備“游戲、象徵、節日”的特性。並且,九日詩正好是節日裏的創作,“節日”不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具體的某月某日,是重要的時間刻度。如果把三百六十五天比作時鐘裏的秒針,那么節日就是分針,四季是時針。節日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它既可以用具體的某天來標度,也可以用某個季節來涵蓋。比如重陽節,用天來標度為九月初九,用季節來涵蓋是屬于晚秋。因此重陽節本身具备兩重内涵:一是二“九”相重,其名吉祥,同時十二去八,快到歲末;二是時值晚秋,萬物凋零。雖然重陽節在民間的形成原因可能是祈求長壽的喜慶節日,但由于其在時間向度上的走到盡頭和生命季節上的由盛轉衰,必然會給開始或已經衰老的文人們的心靈帶來愁怨的感受。這種表面喜慶和內心愁苦的交織,正是重陽節在文人作品中體現出來的特徵。而喜慶,是通過人們在節日裏的游戲(佩戴茱萸、飲菊花酒、登高、聚宴)來表達;愁苦,則深寓於游戲所隱含的象徵之中。本文的任務就是以節日的游戲為研究對象,嘗試分析茱萸、菊花酒、登高、聚宴這四種重陽文化符號背後的詩人們的真實意圖,來與悲秋傳統一一對照,找出九日詩與悲秋傳統的聯繫,完成對節日(重陽節)[游戲(茱萸、菊花酒、登高、聚宴)→象徵(悲秋傳統)]體系的梳理。三、嘗試解決問題:揭露九日詩的悲秋面目

下面我將逐條分析這重阳风俗在九日詩裏的象徵意義,來揭示其與悲秋傳統的聯繫。

1.茱萸:《太平御覽》卷三十二載:“《風土記》曰:九月九日律中無射而數九,俗于此日以茱萸氣烈成熟,當此日折茱萸房以插頭,言避惡氣而御初寒。”卷九百六十載:“《雜五行書》曰:舍東種楊、茱茰各三株,增年益壽除患害。”《荆楚歲時記》:“茱萸,一名藙,九月九日熟。味辛色赤,折其房插頭,可避惡氣。”茱萸氣烈,能避惡氣、寒氣入侵,保障身體健康,因此而能“益壽”。這樣我們初步可以跟悲秋體驗裏的“衰老”(以下簡稱A)對應。但在後世的詩歌創作中,其象徵意義得到不斷延伸。拿劉禹錫認為用茱萸字最好的三首詩[6]為例,來說明茱萸在九日詩裏的三種不同用法:(1)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子細看。”老杜為何要仔細看茱萸,正是因為它能“避邪”“益壽”,能護佑在座各位的健康長壽,希望明年此日還能彼此相見。這種用法對于生命的渴望太過直白,在九日詩中反而並不多見;(2)朱放《九日與楊凝崔淑期登江上山會有故不得往因贈之》:“無那更將頭上髮,學他年少插茱萸”,雖然從整聯詩來看,仍然在表達悲秋體驗中A的內涵,但已經不言茱萸的實際功用。茱萸與生氣勃勃的少年之所以如此般配,正因其“九月九日熟”,深秋季節,百花凋零,而茱萸正好結出了鮮艷的果實。“步蹇強登遊藻井,髮稀那更插茱萸”[7],年老的詩人與正值鮮艷的茱萸相比較,形成強烈的反差,突出了衰老給人帶來的悲哀。上述兩種同樣表現A而出發點不同的情況,在九日詩中對菊花的運用有相似之處:如(1)者“紫菊宜新壽,丹萸辟舊邪”[8],如(2)者“舊采黃花勝,新梳白髮微”[9]。(3)王維《憶山東兄弟》:“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則用“遍插茱萸少一人”的事實,來表達對故鄉、對親人的思念,這裏對應的悲秋體驗是“秋思”(C)。唐人詩如此類者還有如孟浩然《九日得新字》:“茱萸正可佩,折取寄情親”,楊衡《九日》:“不堪今日望鄉台,強插茱萸隨眾人”。

小結:茱萸對應悲秋體驗的A、C;

2.菊花酒:《西京雜記》卷三載:“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可見重陽飲菊花酒的功用亦是“長壽”,與A對應。菊花酒益壽,而長壽正是菊花的傳統象徵,所以“菊花酒”應着落在“菊花”二字。九日詩在寫到菊花酒時往往是以這樣的形式:“萸依佩裏發,菊向酒邊開”[10],“玉醴浮仙菊,瓊筵薦芳芷”[11],“蘭將葉布席,菊用香浮酒”[12],仿佛菊花還盛開在酒面,隨手都可采摘下來。因此,這裏應當對九日詩裏的菊花進行適當論述。正如上一小節(茱萸)所言,菊花象徵A(長壽):如(1)者“紫菊宜新壽,丹萸辟舊邪”,如(2)者“舊采黃花勝,新梳白髮微”;C(秋思):(3)“故里樊川菊,登高素滻源”[13]。另外,由于菊花在秋天開放,錯過了百花競放的時候,詩人在用菊花入詩時,往往感嘆自己空懷抱負、生不逢時。如杜甫的《嘆庭前菊花》:

庭前甘菊移時晩,青蕊重陽不堪摘。明日蕭條盡醉醒,殘花爛漫開何益?籬邊野外多衆芳,采擷細瑣升中堂。念兹空長大枝葉,結根失所纒風霜。

老杜如此吟詠菊花,如《雲安九日鄭十八攜酒陪諸公宴》:“寒花開已盡,菊蕊獨盈枝”,《九日五首》之一“竹葉與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正是他一生不得志,個體價值(B)無法實現的無奈表達。

小結:菊花酒對應A,菊花對應A、B、C;

3.登高:重陽登高之處,包括山和各種樓臺亭閣。詩人在登高時的情懷,幾乎囊括了悲秋的四種體驗:

a.人壽何短(對應悲秋之A)。例句:杜牧《九日齊安登高》:“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高嘆落暉。”司空圖《九月八日》:“老來不得登高看,更甚殘春惜歲華。”梅堯臣《紫微亭》:“醉思莊生達,哂彼齊景傷。”李綱《九日登山亭會飲》:“何必楚囚泣,牛山良可悲。”前兩詩表達“悲老”一意已經很清楚,後兩首詩“齊景”、“牛山”使用了《列子》卷六記載的齊景公登牛山而泣的典故:

齊景公游於牛山,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美哉,國乎!鬱鬱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國而死乎!使古無死者,寡人將去斯而之何?”史孔、梁丘據皆從而泣曰:“臣賴君之賜疏食惡肉可得而食,駑馬稜車可得而乘也,且猶不欲死,而況吾君乎。”晏子獨笑於旁,公雪涕而顧晏子曰:“寡人今日之游悲,孔與據皆從寡人而泣,子之獨笑,何也?”晏子對曰:“使賢者常守之,則太公、桓公將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則莊公、靈公將常守之矣。數君者將守之,吾君方將被蓑笠而立乎畎畝之中,唯事之恤行,假念死乎?則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處之,迭去之,至於君也。而獨為之流涕,是不仁也。見不仁之君,見謟諛之臣,臣見此二者,臣之所為獨竊笑也。”景公慙焉,舉觴自罰,罰二臣者各二觴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