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
李纲(1083—1140),字伯纪,邵武(今福建邵武县)人。政和二年(1112)进士。是北宋南宋之际坚决主张抗金、积极改革内政的政治家和爱国者,也是诗文兼优的文学家。曾任监察御史、太常少卿,因为人正直敢言,常触怒权贵。钦宗靖康元年(1126),金兵南侵,包围汴京,李纲时任兵部侍郎,并以尚书右丞亲征行营使,团结军民,击退金兵,谏阻迁都。建炎元年(1127)高宗即位,曾一度任李纲为宰相,但不久即被投降派所排斥。后历任湖广宣抚使兼知潭州、江西安抚制置大使兼知洪州等,虽多次疏陈抗金大计,均未被采纳。卒谥忠良。有《梁溪集》一百八十卷(附录六卷)。其中赋四卷二十三篇。《四库全书总目·梁溪集》提要说:“即以其诗文而言,亦雄深雅健,非寻常文士所及。”其赋以《迷楼赋》《幽兰赋》《江上愁心赋》《南征赋》《三黜赋》《有文事必有武备赋》等篇有名于世。《宋史》卷三五八、三五九有传。
赋前“小序”,明言“因读杜牧之《阿房宫赋》,感其事作赋以吊之”,当也是一篇因受杜牧的启发而借古讽今、抨击时弊的既“感”又“吊”的抒情赋。从其所写内容来看,应为李纲早期所作。李纲祖籍邵武,自祖父起徙居无锡,凭吊扬州迷楼是极方便的。他年青时代,正是北宋末年宋徽宗在位时期。宋徽宗宠信蔡京、朱勔、李邦彦、梁师成、王黼、童贯等“六贼”,朝政混乱,社会黑暗,而他们又挥霍无度,奢侈享乐,致使危机四伏,农民起义不断发生。他们到处搜罗奇花异草、巨石华木,广建宫室,大兴工役,仅华阳宫、延福宫、万岁山的修建便极尽社会上的人力和物力。李纲就隋炀帝的迷楼遗址悲伤感兴,追述他兴建迷楼,穷奢肆欲,沉湎声色,而不以“生民之利病、天下之安危”为虑,其针对性是非常清楚的。因此,我们说这是一首极富强烈的政治预感和现实意义的赋作,在两宋赋作中是值得重视的。
炀帝作迷楼于江都,钟鼓嫔嫱,不移而具,迄今旧址存焉[1]。因读杜牧之《阿房宫赋》,感其事作赋以吊之[2]。辞曰:
隋室方隆,削平万国[3],侈心一开,弗安厥宅[4]。凿为汴渠,导河之流,曲折千里,放于淮陬[5]。凤盖霓旌,锦帆龙舟,决意东幸,江都是游。穷奢肆欲,乃建迷楼[6]。维楼之制,众巧所聚[7],凌烟摘星,飞云宿雾[8]。玉柱金楹,千门万户,复道连绵,洞房回互[9]。翠华戾止,杳不知其何所[10]。
于是选夫燕赵之女,吴越之姬[11],明眸皓齿,丰颊秀眉,娥媌曼睩,窈窕融怡[12]。被阿锡,曳齐纨,粉白黛绿,鸣佩锵环者,充牣乎其间[13]。列笋虡,罗钟鼓,吐清歌,呈妙舞以乐之[14]。彼桃李妍芳,耀新装也;惠兰芬馥,泛天香也[15];云舒霞卷,秀袿裳也[16];燕语莺啼,舌笙簧也[17];振木飞尘,歌声扬也[18];回风流雪,舞袖翔也[19];雷霆间作,金奏锵也[20]。日日荐玉食,旦旦献玉衣[21],随意所往,恩幸则移[22]。昼夜寒暑,高下东西,漠然不分,茫然不知[23]。矧群臣之贤否,庶政之是非,生民之利病,天下之安危[24]!盗贼斥乎寰宇,锋镝及乎宫闱[25],身死人手,虽悔何追!
呜呼噫嘻!方其虏陈后主,戮张丽华,诛三佞人以谢天下,一何壮也[26]!及其师丧辽东,祸肇元感,荒淫不返,卒以弑陨,又何惫也[27]!芜城之侧,故址犹存,狐兔之所窟穴,鼪鼯之所呻吟[28]。霜露梗莽,风凄日曛[29],过而览之者,莫不踌躇而悲辛[30]。与夫琼室丧夏,鹿台亡商,吴之姑苏,秦之阿房,足以致乱于当年而垂戒于万世者,盖同出于一辙也[31]。我作斯赋,以吊千古之非,而为后来者说也[32]。
(《梁溪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迷楼:隋炀帝杨广在江都(今江苏省扬州市)所建的楼名。杨广在位期间,荒淫豪奢,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他大修宫殿、苑林,选美女,大肆营建东都洛阳,并掘运河,修长城,辟地道,多次游玩江都,残酷聚敛,致使百姓灾难重重。最后在农民起义的打击下,在江都被禁军将领宇文化及所杀。关于迷楼,唐冯贽《南部烟花记·迷楼》记载说:“迷楼凡役夫数万,经岁而成。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栋朱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曲屋自通。千门万户,上下金碧……人误入者,虽终日不能出。帝幸之,大喜,顾左右曰:’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可目之曰迷楼。‘”嫔嫱:宫中女官,皇帝的姬妾。
[2]阿(ē)房(páng)宫:秦宫殿名,故址在今西安市阿房村。唐代诗人杜牧因有感于“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而作《阿房宫赋》。吊:忧伤。
[3]方隆:当兴盛的时候。削平万国:指隋文帝杨坚削平南北朝各国分裂、割据状态而统一中国。
[4]侈心:奢侈荒淫的心意。弗安厥宅:不安心于在国都治理朝政。宅:居住的地方,这里指隋都长安。
[5]汴渠:指运河。隋炀帝时,以东都洛阳为中心,开凿了北至涿州(今北京市)、东南至馀杭(今杭州市)的大运河。通向东南方向的最重要的河渠为通济渠,因其沟通了洛水、黄河、汴水和淮水,所以后人就把通济渠的东段称之为汴渠。导河之流:疏导了黄河之水。放:达到。淮陬(zōu):淮河边。陬:隅,一角。
[6]凤盖:绣有凤鸾图案的伞盖。霓旌:绘有霓虹花纹的旗帜。都是皇帝出行时所用的仪仗。幸:皇帝驾临。
[7]制:建造的式样。巧:精巧的技艺。
[8]凌烟摘星:皆古楼名。北周时有凌烟阁,传说殷纣王有摘星楼,皆极高峻。飞云宿雾:飞峙在云中,驻扎在雾中。
[9]复道:楼阁之间的架空通道,又称阁道。洞房:幽深的房室。回互:回环交错。
[10]翠华:翠盖和华盖,为帝王仪仗中饰以翠羽的伞盖。此指隋炀帝。戾止:犹言莅止,所到的地方。杳(yǎo):幽远。此句是说:皇帝莅临迷楼,幽远得不知是什么地方。
[11]姬:美女。古代传说燕、赵、吴、越出美女歌姬。《古诗十九首·东城高且长》:“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唐曹邺《四望楼》:“无限燕赵女,吹笙上金梯。”唐王勃《采莲曲》:“莲浦夜相逢,吴姬赵女何丰葺。”
[12]娥媌(miáo):女子容貌妩媚的样子。曼睩(lù):眼珠明亮而闪动的样子。窈(yǎo)窕(tǎo):女子体态苗条美丽的样子。融怡:气态和悦的样子。
[13]被:同披,穿着。阿锡:古代的一种轻柔细密的丝织品。曳(yè):拖着。齐纨:古代齐地出产的一种洁白细致的绢绸。粉白:用****涂敷面颊。黛(dài)绿:用黛墨将眉描绿。黛,妇女用来描眉的一种青黑色颜料。佩:佩玉,古代衣服上的玉制饰物。环:圆圈形的玉器饰物。锵(qiāng):玉石相撞的声响。充牣(rèn):充满。
[14]笋虡(jù):古代悬挂钟磬等乐器的木架。清歌:清亮的歌曲。呈:呈现。
[15]妍(yán)芳:美艳而芳香。此句形容美女们的装束打扮犹如桃李般的吐芳争艳。耀:显示。芬馥(fù):芳香浓郁。泛:飘荡。天香:宫殿中所薰的一种御香。
[16]云舒霞卷:像云霞一般舒卷。秀,同绣。袿(guī):裳,绸裙。
[17]舌:用舌吹奏。笙簧:指管乐器。簧为乐器中振动发声的簧片。
[18]扬:飘扬。
[19]回风:旋风。流雪:飞雪。翔:回旋高飞。
[20]间作:不断响起。金:指金属做的乐器,如钟钹之类。锵:铿锵作响。
[21]荐:进献。玉食:美食。
[22]恩幸:恩宠。
[23]漠然、茫然:迷惑而不知觉的样子。杜牧《阿房宫赋》:“高低冥迷,不知东西。”
[24]矧(shěn):何况。庶政:各种政务。
[25]盗贼:这里是对隋末农民起义的蔑称。斥:充斥。寰(huán)宇:天下。锋镝(dī):刀箭。宫闱(wěi):内宫。
[26]方:当。陈后主:南朝陈时的末代皇帝陈叔宝,在位时荒淫奢侈,腐化享乐,不理朝政。他大建宫室,经常与嫔妃、文臣游宴赋诗,国内赋税繁重、百姓涂炭,他也毫不在意。祯明三年隋军杨广统兵攻破国都建康(今南京市),他与宠妃张丽华、孔贵嫔躲在井中,被搜出,张丽华被杀。陈后主后在洛阳病死。三佞人:指陈后主的佞臣施文庆、沈客卿、阳惠朗、徐哲、暨慧景等人,时称“五佞”,皆是身居要职、巧言善媚、豪侈聚敛、助纣为虐之辈,陈亡,皆被杀。谢:告知:壮:雄壮,强盛。
[27]辽东:辽东城,在今辽宁省辽阳县西北。隋炀帝大业八年至十年期间,三次发兵出辽东伐高丽,结果大败。肇(zhào):开始。元感:即杨玄感,杨素之子,袭封楚国公,任职礼部尚书等。隋炀帝征高丽期间,他受命驻黎阳监督粮草,此时农民起义四起,他以“为天下解倒悬之急,救黎民之命”为借口,起兵反隋,聚众十馀万人进攻洛阳,后兵败自杀。元,原作玄,清人避康熙讳改。荒淫不返:指隋炀帝仍在江都荒淫享乐而不回国都理政。卒:终于,最后。弑(shì)陨(yǔn):被自己的臣下杀死。陨,同殒。惫(bèi):困顿,衰竭。
[28]芜城:荒芜的城,指江都。扬州古亦称芜城,因鲍照《芜城赋》而得名。窟穴:在此用作动词。此句意为:这里(指故址)已是狐狸、野兔掘洞藏身的地方了。鼪(shēng):黄鼠狼。鼯(wú):大飞鼠。
[29]梗莽:荆棘草丛。风凄:风声清冷悲凉。日曛(xūn):日光昏暗凄惨。
[30]悲辛:悲伤辛酸。
[31]琼室:犹言琼宫,用美玉装饰而成的宫室。《路史》卷三七引《汲冢古文册书》:“桀饰倾宫,起瑶台,作琼室,立玉门。”明何景明《七述》:“吾闻琼室瑶台,夏以焚。”言夏桀大筑琼室瑶台,沉湎于淫乐,不理朝政,故导致夏朝灭亡。鹿台:又称南单之台,是殷纣王贮藏珠玉钱帛的地方。周武王打败殷纣王,殷纣王登鹿台****而死。姑苏:姑苏台,又称胥台,在今苏州市西南姑苏山上,为春秋时吴王阖庐所筑。后吴王夫差又在其上建春宵宫,为长夜之饮。越国攻占姑苏城后,遂焚其台。致乱:造成祸乱。垂戒:留下教训。辙:车轮印痕,此指致乱亡国的道路。
[32]说:劝告。
评除小序外,赋文由三段组成。首段先描述隋炀帝“侈心一开”、“决意东幸”而“乃建迷楼”的情况,并极言迷楼的高峻、博大、宏伟和豪华。次段集中描写了迷楼内的豪奢、淫乐的腐化生活,并指出由此而招致来“盗贼斥乎寰宇,锋镝及乎宫闱”的灾祸。最后一段,笔锋由描述转入议论,由隋“壮”到隋“惫”对比,类比到夏、商、吴、秦之亡,有力地指出“致乱于当年而垂戒于万世”乃“同出一辙”。前后层次清楚,过渡自然,对比鲜明,语言流畅、精美而有力度,字里行间充满着作者忧国忧民的深厚感情,不愧是对北宋当权者的一篇有力的警告书。不过应该指出,在主题思想上作者受了杜牧《阿房宫》的启发,在艺术上也受了它的影响。其中,对迷楼及迷楼内生活的描述,行文层次,排比的句式,比喻的运用,简直就像模拟《阿房宫》而来。最后议论部分,也酷似欧阳修的《新五代史·伶官传序》。因此,缺乏创造性和自己的特色,应该是本赋艺术上的一个严重不足。
(霍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