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
《抽思》为屈原被放汉北后所作,收入《楚辞·九章》中。楚怀王二十四年(前305),秦国因为内部局势不稳,而继位不久的昭王其母宣太后(芈八子)为楚人,故求与楚和好,来楚娶妇;楚怀王二十五年,秦楚会于黄棘(《史记正义》“盖在房襄二州也”),复与楚上庸之地(《括地志》“上庸,今房州竹山县及金州是也”),因而一贯坚持联齐抗秦的屈原被放于汉北。这由“来集汉北”句和文中所表现出来的希望返回郢都的急切心情可知。林云铭《楚辞灯》云:“今读是篇,明明道出汉北不能南归一大段,则当年怀王之迁原于远,疑在此地,比前尤加疏耳,但未尝羁其身如顷襄之放于江南也。故在江南时不陈词,在汉北时陈词;《哀郢》篇言弃逐,是篇不言弃逐,盖可知矣。”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亦云:“此篇盖怀王时居汉北所作也。……今观此篇,曰’来集汉北 ‘,又其逝郢曰’南指月与列星‘,则汉北为所迁地无疑。’黄昏为期‘之语,与《骚经》相应,明指左徒时言,其非顷襄时作,又可知矣。原于怀王,受知有素,其来汉北,或亦谪宦于斯,非顷襄弃逐江南比。”言“谪宦”,亦谓其戴罪任下级官吏,非如罪犯。林、蒋之论极为精当。屈原被放于汉北,任掌梦之职,为负责国君与大臣在云梦泽的狩猎事宜的小官。
汉北其地,在郢都的东北面,即云梦泽一带。《抽思》中说:“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下面写初至汉北时的心情说:“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则被放应在当年四月。从本篇开头“悲秋风之动容兮”一句看,本篇作于当年秋。这是屈原所写第一篇骚体之作,故形式上受音乐结构的影响较大。
“抽思”的“抽”是理出头绪加以陈述之意。“抽思”是说把自己的忧思、思绪写出。清王萌《楚辞评注》云:“抽思者,心绪万端,抽而出之,以陈于君也。”本篇开头说:“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所谓“思”即指此。又“少歌”部分云:“与美人抽怨兮,并日夜而无正。憍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抽思”、“抽怨”意并相近。
心郁郁之忧思兮[1],独永叹而增伤[2]。思蹇产之不释兮[3],曼遭夜之方长[4]。悲秋风之动容兮[5],何回极之浮浮[6]。数惟荪之多怒兮[7],伤余心之忧忧[8]。愿摇起而横奔兮[9],览民尤以自镇[10]。结微情以陈词兮[11],矫以遗夫美人[12]。
昔君与我成言兮[13],曰黄昏以为期[14]。羌中道而回畔兮[15],反既有此他志[16]。憍吾以其美好兮[17],览余以其修姱[18]。与余言而不信兮[19],盍为余而造怒[20]。愿承间而自察兮[21],心震悼而不敢[22]。悲夷犹而冀进兮[23],心怛伤之憺憺[24]。
历兹情以陈辞兮[25],荪详聋而不闻[26]。固切言之不媚兮[27],众果以我为患。初吾所陈之耿著兮[28],岂至今其庸亡[29]?何独乐斯謇謇兮[30]?愿荪美之可光[31]。望三王以为像兮[32],指彭咸以为仪[33]。夫何极而不至兮[34],故远闻而难亏[35]。善不由外来兮[36],名不可以虚作[37]。孰无施而有报兮[38],孰不实而有获[39]?
少歌曰[40]:与美人抽怨兮[41],并日夜而无正[42]。憍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43]。
倡曰[44]:有鸟自南兮[45],来集汉北[46]。好姱佳丽兮[47],牉独处此异域[48]。既茕独而不群兮[49],又无良媒在其侧[50]。道卓远而日忘兮[51],愿自申而不得[52]。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53]。望南山而流涕兮[54],临流水而太息[55]。望孟夏之短夜兮[56],何晦明之若岁[57]?惟郢路之辽远兮[58],魂一夕而九逝[59]。曾不知路之曲直兮[60],南指月与列星[61]。愿径逝而未得兮[62],魂识路之营营[63]。何灵魂之信直兮[64],人之心不与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65],尚不知余之从容[66]。
乱曰[67]:长濑湍流[68],溯江潭兮[69]。狂顾南行[70],聊以娱心兮[71]。轸石崴嵬[72],蹇吾愿兮[73]。超回志度[74],行隐进兮[75]。低佪夷犹[76],宿北姑兮[77]。烦冤瞀容[78],实沛徂兮[79]。愁叹苦神[80],灵遥思兮[81]。路远处幽[82],又无行媒兮[83]。道思作颂[84],聊以自救兮[85]。忧心不遂[86],斯言谁告兮[87]。
(据白化文等点校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
[1]郁郁:忧思郁结的样子。之:相当于“而”,表连接作用。
[2]永叹:长叹。《说文》“永,水长也。”《诗经·周南·汉广》:“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引申为一般的长。而,原作“乎”。闻一多《校补》云:“按本篇句中例不用乎字。《文选·长门赋》注、张平子《四愁诗》注并引’乎‘作’而‘,当据改。”今从之。增伤:不断地哀伤。增,重叠,一再地。
[3]蹇产:屈曲纠缠。这里是形容心绪不舒展。释:解开,放开。
[4]曼:长。《悲回风》:“终长夜之曼曼。”王逸注:“曼曼,长貌。”《文选·长门赋》:“夜曼曼其若岁兮。”字一作“漫”。曼、曼曼、漫漫义同。之:助词,起将宾语(夜)提前的作用。
[5]动容:吹动。《广雅·释诂》:“搈,动也。”王念孙《广雅疏证》:“《说文》:’搈,动也。‘《楚辞·九章》:’悲秋风之动容兮。‘《韩非·扬权篇》云:’动之溶之。‘溶、搈、容并通。”王说是。又《淮南子·原道》:“动溶无形之域,而翱翔忽区之上。”其义相同。闻一多《九章解诂》:“动容犹冲涌,风气动貌也。”其解亦是。《楚辞章句》各本此处王逸注均作“动,摇也”。汤炳正云:“王注似不应只释不必释之’动‘为’摇‘,反遗’动容‘连用之特殊含义。以此推之,盖王注释词本作’动容,摇也‘,因而后人不知’动容‘为连绵词,反删’动容,摇也‘为’动,摇也‘。……则’动容‘、’动溶‘实即’动摇‘也,此乃汉人所习见与习用,王逸岂不之知,反只释’动‘字为’摇‘。”汤先生之说至为精当。
[6]何:为什么。回极:回旋的天极。朱熹疑指“天极回旋之枢轴”,蒋骥言“指天极回旋也。”闻一多《九章解诂》:“极,天极。天极回旋,故曰回极。此盖泛指天宇,不专谓天体回旋之枢轴。《九叹·远逝》’征九神于回极‘,犹言召九神于天上也。”
[7]数(shuò):屡次。惟:思。荪:溪荪,也叫菖蒲,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剑形叶,长可60-80厘米。全株具有特殊香味。古代祭祀也以菖蒲缩酒(将酒倒在成束的菖蒲叶上,表示神明已享用)。故楚人也用以代称君王或神灵。
[8]忧忧:愁苦的样子。
[9]摇起:疾速而起。王念孙云:“摇起,疾起也。与横奔文正相对。《方言》曰’摇,疾也。‘……《淮南·原道训》:’疾而不摇。‘《汉书·郊祀志》曰:’遥兴轻举。‘遥与摇通。彼言摇兴,犹此言摇起矣”(《读书杂志·馀编下》)。横奔:无所顾忌地狂奔乱跑。
[10]览:观看。尤:罪孽。镇:停止,安定。王逸注:“镇,止也。”《老子》第三十七章:“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也用为“止”。
[11]结:总括。微情:婉曲深微之情。于省吾《泽螺居楚辞新证》以为“结言之结自系指封缄言之”。并说:“《九章·抽思》’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也与结言以贻之相仿。”按:《抽思》此处下文云:“荪详聋而不闻”,似其所申辩系耳治,非目治。则“结情”与“结言”之义有别。《离骚》“解佩以结言兮”则如于氏所说。又《九叹·逢纷》:“始结言于庙堂兮,信中涂而叛之。”则汉代犹有封缄,王氏不至不知而误用。
[12]矫:借为“挢”,举。遗(wèi):赠予。美人:指楚怀王。
[13]君:指楚怀王。成言:有所约定。“成”原作“诚”,据洪兴祖引一本及朱熹《集注》本改。王逸注:“始君与己谋政务也。”则王注本原作“成”。
[14]黄昏:日暮之时,比喻晚年老暮之时。期:约定。约定直至老暮,犹言终其一生。汪瑗《楚辞集解》:“黄昏,日没之时,喻晚节也。《淮南子》曰:’日薄于虞渊,是谓黄昏。‘黄昏者,一日之终,喻人一生之终也。言楚王昔日与己相约之成言,曾以终身为期,而无论变易也。”说甚是。
[15]羌:何,何乃。表反诘语气。中道:中途。回畔:转变离异。回,转。畔,通“叛”,背离。
[16]反:反而。既:犹“乃”。
[17]憍:同“骄”,矜骄。这里是炫耀的意思。以其美好:以他认为好的、值得夸耀的人或事。
[18]览:展示,炫示。修姱(kuā):美好。王逸注此句:“陈列好色以示我也。”这句暗喻怀王以朝中另有“能人”,或以为在同秦交涉中得了好处而向他炫耀。
[19]信:诚实。
[20]盍(hé):原作“蓋”(“盖”繁体),通“盍”。洪兴祖、朱熹皆引一本作“盍”,今为便于阅读,改作“盍”。其义通“何”,何故,为什么。造怒:故意发火。朱熹《集注》云:“本无可怒,但以恶我之故,为我作怒也。”清夏大霖《屈骚心印》:“实非余有可怒,特以憎我,而故造其怒也。”
[21]承间:趁空,找机会。间,间隙。自察:自明。向楚王去自我表白。察,明。
[22]震悼:惊恐。震,惊。悼,惧怕。《说文》:“悼,惧也。陈楚谓惧曰悼。”《周书·谥法》:“恐惧以处曰悼。”“震悼”指因此前之事引起的心惊肉跳的心理反应,即心悸。
[23]夷犹:犹豫,迟疑不前。冀:希望。进:进言。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冀进,欲进其言也。”
[24]怛(dá)伤:悲伤。憺(dàn)憺:惊恐的样子。《九辩》第二章:“心烦憺兮忘食事。”洪兴祖《补注》:“憺,徒滥切,忧也。”又《汉书·李广传》注引苏林曰:“陈留人语恐言憺憺。”李奇曰:“憺犹动也。”又《集韵》:“憺,动也。”则“憺憺”与“震悼”之义相近,为状貌之词。
[25]历兹情:历叙此情,陈述此情。原作“兹历情”,据洪兴祖、朱熹引一本改。刘永济《屈赋通笺》卷五:“历,次也,列也。兹情,即上文所言,谓次列此情以陈辞也。于文为顺,当从。”闻一多《楚辞校补》云:“当从一本作’历兹情‘。《离骚》曰:’喟凭心而历兹……就重华而陈辞‘,《哀时命》曰:’怀隐忧而历兹‘,皆曰’历兹‘,不曰’兹历‘。 ’历兹‘即 ’历兹情‘之谓。王注曰:’发此愤思,列谋谟也。‘以’发‘释’历‘,以’此愤思‘释’兹情‘,是王本正作’历兹情‘。”说极精当。
[26]详:通“佯”,假装。
[27]固:本来。切言:原作“切人”。闻一多《楚辞校补》:“案切人无义。以下文义求之,疑’人‘当作’言‘,声之误也。”如《诗经·小雅·青蝇》“馋人无极”,各书所引多有作“言”者;《韩非子·显学》“象人百万,不可谓强”,卢校:“象人或作俑言。”《韩诗外传》六:“可与言终日而不倦者,其惟学乎?”《说苑》等“言”并作“人”。贾山《至言》:“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闻。”《说苑·贵德》:“愿陛下察诽谤,听切言。”闻曰:“是切言者,犹直言也,故曰不媚。”今据改。之:助词,同于“其”,在主语和谓语之间起着加强语气的作用。媚:美,好看,好听。
[28]之:助词,表加强语气的作用。耿著:明白,显著。
[29]庸:很快地。闻一多《九章解诂》据孙经世《经传释词补》云:“庸犹遽也。” 闻说是。亡:通“忘”。《离骚》“鲧婞直以亡身兮” ,亡即用为“忘”。
[30]独:只是。乐(yào):喜爱。斯:此。蹇(jiǎn)蹇:耿直敢言的样子。此句原作“何毒药之蹇蹇兮”,洪兴祖引一本及《集注》作“何独乐斯之謇謇兮”。闻一多《校补》云:“其斯下之字于义似赘,删之为是。”今从洪兴祖引一本及《集注》本,并删“之”字。
[31]荪:代指楚怀王。美:美德。光:光大。“光”原作“完”,据洪兴祖引一本及《集注》本改。
[32]望:看着。汪瑗《楚辞集解》:“望,仰而慕之也。”“三王”:原讹作“三五”。《世本》载,西周末年楚君熊渠“有子三人,其孟之名为庸,为句袒王。其中之名为红,为鄂王。其季之名为疵,为就章王。”此即楚三王,他们所处的时代为楚国早期历史上最强盛之时。《离骚》中言“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也是指此楚三王(后即王)。像:榜样。
[33]指:指以为目标,确定。彭咸:楚先贤。《史记·楚世家》载,楚远祖陆终生子六人,“三曰彭祖”,彭祖氏殷之时曾为侯伯,殷末灭彭祖氏。王逸注因此误以彭咸为殷时人,又因《离骚》中言“愿依彭咸之遗则”,而屈原又是投水而死的,故又误以为彭咸也“投水而死”。清陈远新《屈子说志》云:“大抵咸(按指彭咸)是处有为、出不苟、才节兼优,三闾心悦诚服之人。”其说是。仪:典范。
[34]极:目标。
[35]远闻:流传很远的名声。闻,声誉。《文选·李陵〈答苏武书〉》:“策名清时,荣闻休畅。”亏:歇,减损。
[36]善:好的品德。
[37]名:名声。虚作:凭空造就。
[38]孰:谁。施:给予,付出。报:回报。
[39]实:果实。这里用为动词。这句言没有果实怎能有收获。
[40]少歌:“少”,洪兴祖、朱熹皆引一本作“小”,义同,指一组乐章中低唱的部分。洪兴祖《补注》云:“《荀子》曰:’其小歌也。‘注云:’此下一章,即其反辞。总论前意,反复说之也。‘此章有少歌,有倡,有乱。少歌之不足,则又发其意而为倡;独倡而无与和也,总理一赋之终,以为乱辞云耳。”闻一多《九章解诂》云:“少歌,小声歌之。倡,大声歌之。”《抽思》为屈原在《橘颂》《大招》之后最早的作品,也是他的第一首骚体之作,故尚未完全摆脱当时歌词结构的影响。
[41]抽怨:抒发幽怨。朱熹《集注》、戴震《屈原赋注》皆作“抽思。”然王逸注云:“为君陈道,拔恨意也。”“拔”即“抽”,“恨”即“怨”,则王本作“抽怨”。故今依原文。游国恩《楚辞讲录》言:“作’抽思‘者,后人因篇名作《抽思》而改之。”其说是。然以为篇题亦当作“抽怨”则无据。“思”者,笼统言之,“怨”者,具体言之,本不矛盾,不必牵合,强为改字。
[42]并日夜:日夜相兼,连日连夜。正:评判,决断。《惜诵》:“指苍天以为正。”《怀沙》:“怀情抱质,独无正兮。”义并相同。上二句言向君王倾诉自己的委屈,但连日连夜地诉说,却始终得不到一句公正的评判。以上四句少歌部分带有回忆的性质,是说在朝时的情况,似提供形成上文所写各事的根源,也是引起下文所说结果之根源,故以小声唱之,以提供背景。
[43]敖:同“傲”,慢视。辞:申辩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