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臣尧自认为是一个识时务的俊杰,他得了老易的人情,一起去看了那栋房子。他原本以为是一件破败的房子,出乎意料的是,那房子不但区位优越,而且装潢精美,即使月租五六千都不为过。他欣喜万分,准备筹备搬迁事宜,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他在附近地带转了一圈,果然有所发现。这里的幼儿园托儿所与郊区不同,他们审核严格,不允许外来的打工子弟进入,像苗呜和苗喵绝对不可能进得去。
“怎么办?要不我们先搬过去,孩子还在这里上学?”
“那不行,你说的那个位置太远了,除非每天早上五点多就把孩子喊起来,否则我上班肯定要迟到,而且俩孩子还得在托儿所门口等半天,你舍得么?”
听了苗姗这席话,伍臣尧有些沮丧,他将苗喵抱了过来,让小丫头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苗喵,告诉哥哥,你想不想住大房子?”
苗喵一脸无害地看着他,眨巴着眼睛,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她挠了挠脑袋,十分认真地说:“可是我只想喝酸奶!”
伍臣尧被呛住了,他想不通这小东西是如何将大房子和酸奶牵扯到一块儿去的,他刚要详细解释,苗姗丢了一个白眼,说:“你跟她讲这些,她听得懂吗?”
她说得不错,这俩孩子物质的需求很少,除了食物之外,苗呜每天守着电视机,而苗喵觊觎苗姗橱柜里的衣物,对童装不屑一顾。这主要是由于他们的年幼无知,而伍臣尧已然成年,知道住大房子才舒服才有面子,他还是觉得很遗憾。很多人卖命地工作,有时还得卖脸卖身卖尊严,其中一个“妄想“不就是拥有这样一栋房子么?据老易讲,那套房子是可以长年租住的,不受时间限制,这种好事到哪里找去……
苗姗想了一会儿,总觉得不对劲,“那个易宽怀以前连一套职业装都搞不定,现在一下子搞定一套房子,而且高尚地让给你,你不觉得奇怪么?那房子年租近十万,按给你的价格就得亏七八万,谁家房主和钱闹别扭啊?”
伍臣尧原本要说老易时来运转,但想想又闭嘴了,按照冰川漂浮的外露比例推算,老易的横财有点可怕了。老易现在的住所不过二十平米左右,月租四百多,他为什么不趁此机会拿下那套房子呢?伍臣尧相信,在这个广厦千万间,寒士不开颜的畸形时代,即使他与老易情比金坚,也坚不过一栋房子的诱惑。
他去房东那边交房租,顺口说起可能要搬家的事情,好让房东有所准备。房东是一个退休的老头子,子女每个月都有供奉,在经济上还算宽裕,并不在乎这点小钱。不过他提到一个细节,却让伍臣尧大感兴趣,他说:“那些房子被拆迁的街坊到现在还没有拿到补偿款,有人上访却被拘留了,现在闹得比较凶,还好我那房子还没有签拆迁协议。”
“也就是说只要我住在那边,在你们达成协议之前他们都没有资格赶我们走了?”
“按道理来讲你说得是不错的,我那房子虽然有些破旧,但结构完整牢固,手续也应有尽有,更没有什么违建,他们确定没有什么法律支持。”然而房东顿了顿,又讪笑道,“不过这年头,谁还按道理来说话呢……”
“这话怎么讲?”伍臣尧一头雾水地问道。
房东摆了摆手,“你们先住着吧,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好几次都有人说要租那房子,价格出得很高,我说已经和你签了长期合同,没有答应他们,如果哪天施工方要强行拆迁,那你们只能另外再找地方住了。”
“那是当然,真是有劳您了。”伍臣尧千恩万谢,而后告辞。他没有搭车回去,而是一路步行着,一些想不通的问题像乌鸦似的在他头脑里盘旋———那栋房子的处境在正常人看来一目了然,早晚会被推土机夷为平地,为什么还有人以高价抢租呢,难道这宅地基下埋着什么金银财宝或者古墓入口?这个世界真是无比奇妙,每个人的审美水平都大相径庭,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一般人儿他不告诉我。
他一路上留意那些房屋租赁信息,却总是不尽如人意,要么就是房子太小,容不下一家四口居住,要么就是周围没有合适的幼托园。他开始想起自己与弟弟伍臣舜的少年时光,他四处奔波试图寻找免费入学的学校,然而学校只给出一张门票,不得已之下他只能辍学,让弟弟继续完成学业。从那时开始,他就不再为自己而活,可是现在那俩孩子与他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还主动往身上揽呢?他也答不上来,或许就是一种习惯,就像幼崽夭折后的母犬抚养被遗弃的小猫仔一样,总而言之,伍臣尧的母性作祟了。
他拐入一条巷子,准备从这里抄近路去托儿所接孩子回家,却浑身不自在,他下意识地回头张望,巷口两个人影慌慌张张地闪开。伍臣尧一下子感觉头皮发麻,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树立假想敌了,但他还是加快步伐,直到摆脱那存在或不存在的盯梢。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明朗,他把自己视为一个受人之托抚养幼童的保姆,被监视一段时间也在情理之内,倘若那五十万不够花,他还会理直气壮地继续索要。
那片工地的规模越圈越大,光工棚就四五排,俨然一座小型的居民区,吊塔的数量也在增加,他们已经开始搞地基。大概是有建造地下楼层的安排,他们挖了非常深的大坑,远看上去仿佛考古现场似的。工程车辆开始进入工地,原先仅有陆续两三辆,才两三天工夫骤然增加到二三十辆,运送沙石的车子每隔几分钟就从伍臣尧的房子门口开过,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
苗呜周末坐在堂屋看动画片,威震天举起激光枪瞄准受伤的擎天柱,眼看擎天柱就要嗝屁了,红蜘蛛忽然飞过来说了一句,威震天大惊失色,匆忙跑掉了。刚好一辆沙土车吐着黑烟圈呼啸开过,把红蜘蛛的台词掩盖了,而暂时还是文盲的苗呜看不懂字幕,他根本搞不懂红蜘蛛到底说了什么,居然让威震天放弃那么好的机会。他只得去询问心目中伟岸的伍臣尧:“伍叔叔,霸天虎们为什么跑掉了啊?”
伍臣尧正在赶稿子,他当然不知道剧情如何,尽管沙土车已经跑远,但电视没有回放功能。他略加思考,计上心来,跑去打开电脑,想给苗呜下载刚才的那一集变形金刚,不料由于施工原因,这里的网络已经被切断,他只得无奈地看着这小东西。
“这次不把汽车人打死,以后就打不死了……”苗呜十分惋惜地说着,神情落寞地走开。伍臣尧十分囧然———苗呜对变形金刚的理解与众不同,他一直站在霸天虎阵营,认为汽车人全是邪恶的。
傍晚时分伍臣尧去找施工队交涉,希望他们路过他家门口时缓速行驶,工人们全部保持缄默,最后一个中年男人过来受理投诉。中年男人是这里的工程监理,他与伍臣尧打过照面,上次燃放爆竹现场见过一面,此时他特别客气,“十分抱歉,打扰你们的生活了,以后我会提醒他们缓速行驶的。”
伍臣尧原本就是壮着胆子过来的,预想中会与这帮粗野的汉子发生冲突,不料竟然这么顺畅,旁边的工人们也都陪着笑脸。既然如此,他也不能给脸不要脸,顺着台阶也就退回去了。果不其然,那些沙土车驶过他家门口时再也不拼命加油门按喇叭了,看来这个世道还是存在公理这玩意儿的。
“你不觉得他们这么迁就你,有点奇怪么?”苗姗听过他的描述之后,疑惑地问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人总要会将心比心嘛。”
苗姗不再多话了,揪着苗喵的胳膊,拖她去洗澡。她向来认为人性本恶,而伍臣尧却坚持人性本善,这两种观念的冲突自古有之,从未得到化解。
“红蜘蛛到底说了什么呀?”苗呜仍然愁眉苦脸地望着伍臣尧,已经整整半天过去了,他居然还没有忘记中午那集动画片的遗憾。如此吹毛求疵,避重就轻,长大以后送去某总局当差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难得今天苗姗轮休,晚上九点的时候一家四口围在一起玩扑克,传说中的猫钓鱼。苗姗刚说开始分组,苗喵抱住她的大腿高喊道:“男人和男人一起,女人和女人一起!”———现在的孩子真是早熟。
这个扑克游戏在苗喵眼里是有趣并神奇的,她玩得津津有味,而苗呜对它的原理已然洞察,他悄悄地将成对的牌放在一起,关键时刻一网打尽。毫无疑问,苗喵输得一张不剩,她的赌注,一堆虾条,轻松地落入苗呜手中。伍臣尧和苗姗看得分明,却不点破,一边看电视一边观战。苗喵却对输赢看得淡然,因为她可以趁哥哥吃廉价的虾条时去拿酸奶喝,真是好一招绝妙的壁虎断尾。
此时外面传来敲门声,伍臣尧猜想是老易,跑过去开门,不料四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口,他下意识地将手悄悄伸向藏在门后的一根铁棍。“请问,你们找谁?”
“我们是工地上的项目负责人,特意过来拜访。”为首的一个人说道,他穿得西装笔挺,不像是普通的工头,看上去也很和善的样子。他旁边的正是傍晚那个工程监理。伍臣尧这才放心下来,闪开一条道,将他们迎了进来。苗姗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她立即起身招呼两个孩子去房间里了,连一个照面都没有给。
“我们那边的工程赶进度,所以这几天打扰你们的生活,我们过来是表示一下歉意,希望你们能够包容。”那个男人客气地说道,伍臣尧反而受宠若惊,这类人理应是扒房挖坟的能手,现在居然以文会友了,和谐社会真是好!
“没什么,互相担待嘛。”
男人环顾四周,打量了一圈,“这房子有些年头了吧?”伍臣尧点头嗯了一声,但随即又警觉起来,果然,对方继续说道:“这类房子按照标准应该算危房了,现在政府要是给点补贴,把这块地收了,房主应该也不亏吧。”
“我们只是租在这里,不是房主……”
“我知道,本来我们可以直接拆除,这是受到法律保护的,不过出于人文关怀,我们还是希望能够平和地沟通,”男人递了一个眼色,后面俩人立即将怀里捧的东西放在桌上,都是水果和零食之类的礼物,“房主说顾忌和你的租房合同,拆迁协议签不下来,现在你能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吗?”
伍臣尧坐了下来,他用食指轻轻地敲着桌面,脑子飞快地运转,对眼前的情势进行分析。倘若他现在答应下来,那他真不知道该带着这一家子往哪里走,天下虽大,还真没有容得下他们的地方。不过说来也奇怪,房东为什么会那么倚仗他,这帮人又为什么如此怀柔?如果他现在坚持不搬,对方会采取怎样的激进行动,或者给予怎样的补偿?
这样一想,他反而淡定下来,他哼笑两声,说:“这个嘛,我暂时也不好说,现在我拖家带口的,要找一个合适的地儿真的不容易,整个城市比这里更舒适的地方也不多,你们容我再想想。”
对方的脸色立即黯淡下来,他的语气也重了起来,“那行,你想好了再答复我,不过我们也讲究先礼后兵,如果我们的人文精神得不到领会,那只能走法律程序。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支持经济建设是你的义务,到时候万一强拆的话可就不好看了。”
伍臣尧的淡定烟消云散,他忍不住怒了起来,他掏出记者证往桌上一丢,“哥们儿,你把我当棒槌了是不是?你们吉丰地产开发集团私自改变商铺用途,被人举报几次,如果不是暂时没空处理,新闻稿见报是迟早的事情,整整一个大版面撑死你!你丫不过是一项目经理,在这里牛逼什么,让你进门就算给你面子了!”
气氛立即紧张起来,剑拔弩张的,此时苗姗打开卧室的门,她探出脑袋望了一眼,厌恶地说:“吵什么吵,孩子在睡觉呢!”
见此情景,那四个男人立即蔫了,大概因为看苗姗也不是善类,他们立即撤退了。伍臣尧揭开窗帘一条缝往外看,他们走得很匆忙,似乎还在商量着什么。商量什么呢?伍臣尧猜想他们的危机应急系统要启动了,比如让人照会真理日报上层,付钱阻止新闻稿的撰写。事实上伍臣尧说的是实情,的确有人举报,不过报社决策层的意思是暂时不见报,观望一阵子再说,而伍臣尧今晚的举动刚好催促这帮地产商赶紧擦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