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似乎并没有结束,就在萧宏被免职不久,御史中丞任昉再一次将一份弹劾递交到萧衍的手里。那份弹劾涉及到萧宏的内容已不再是简单的私生活方面,而是八个可怕的字眼:“私藏武器,图谋不轨”,这就不能不让萧衍有足够的警惕了。他似乎并不相信那份弹劾材料所公布的事实,他甚至觉得任昉这位昔日的文友在没事找事。就他对自己这位阿六兄弟的了解,就是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图谋不轨”。但任昉的公正廉明是在朝廷里出了名的,他弹劾的内容,包括曹景宗的,包括邓元起的,甚至包括吕僧珍的,多半都是事实。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决定亲往阿六的府上作一番调查。
他让陈庆之提着一只食盒,突然闯到了临川王府。萧宏家人看到皇上驾到,吓得一个个不知所措。萧衍与陈庆之径直朝王府的深处走去,一间间院落,一处处花园,一栋栋宫殿,这里俨然就是一座皇帝的行宫。看得陈庆之目瞪口呆,看得萧衍连连咋舌。正在同一帮人赌钱的萧宏听说皇上驾到,吓得半天回不过事来。那几个玩家连忙作鸟兽散了,萧宏未及整理衣裳,那边萧衍已经带着陈庆之快步流星地往润泽堂走来。他赶紧披上一件外套,跌跌跌撞撞地迎到阶下,伏地跪下,叫着:“陛下驾到,未及远迎,罪过罪过。”
萧衍说:“兄弟间多时不见了,朕今天特地让御厨做了几样好菜,你我兄弟正好叙叙旧吧。”说着就让陈庆之打开食盒,不过是几样简单素食,极其平常的菜肴。萧宏心里越发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道萧衍突然闯来,到底那葫芦里装着什么样的药。于是便连忙唤来家奴,让他们搬一坛好酒,做几道大菜,却被萧衍拦住了,说:“阿六难道不知道朕戒荤腥已经多年了吗?兄弟相聚,只在友情,不在口欲。”
萧宏还是让人搬来一坛好酒,就着那几样简单的素食,萧衍破例喝了一盅,这才将话拉到正题:“阿六啊,你我兄弟自幼亲密无间,朕实在不忍心因为你的过失而责罚你。但是,为了帝国尊严的法律,朕又不得不作出免除你职务的决定,希望六弟能够谅解。”
“当然,当然,其实……”
萧衍并不想再就那件再清楚明白不过的案件与萧宏纠缠下去,便立即将话题轻轻移过,说:“阿六,你这临川王府究竟有多少进院子?刚才朕和庆之走得晕头转向,你这王府比起我的皇宫丝毫也不逊色呀。”
萧宏张口结舌,说:“启禀皇上,中间的二十六进是原先萧宝兴的旧王府,天监三年我住进来时改造了。后来家里人口逐渐增多,又增加了二十九进,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朕听说你现在有子女百十人,人多了,没有这么多房子也确实不够住呀。”
“皇兄明鉴,有些话,是当不得真的”
“一个王爷,有个三妻四妾,也属正常。阿六儿女成群,萧家子孙绵延,也是好事。”
萧宏不知道萧衍是赞他还是讥讽他,心下发虚,只是小心地捡着字眼,说:“都是仰仗陛下恩德,兄弟才有这样的福分。”
萧衍又说:“你有多少间库房?”
萧宏说:“这个,库房倒是有十来间,只是……”嘴里说着,脸上的汗就卟的一下全下来了。
萧衍看了看六弟,知道他心里有鬼,便放下筷子,说:“朕想看看你的库房,能吗?”
萧宏哪敢说不能,但却不肯起身,他看着萧衍,说:“呵,呵,库房里乱得很,而且气流不畅,兄弟怕薰坏了陛下的龙体……”
萧衍越发起了疑心,便从座位上站起来说:“看看又何妨,外面传言临川府家财万贯,朕倒要看看是怎样的家财万贯。”说着就不顾萧宏,径直朝后院走去。
萧宏只得陪着萧衍一处处看着他的院子,一处处查看他的库房。这是一座庞大的王府,外人走进这里,就像走进一座迷宫。萧衍在萧宏的王府走了大半天时间,仍不过走了一半不到的地方。他又让人打开一间间库房,但见那库房门口贴着标签:金银库、玉器库、玛瑙库、珍宝库,另有绸缎库、蚕丝库、棉花、油漆等库……真正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这些财物,一部分是南齐时代的积蓄,但大部分是在这短短十几年间他搜刮的民脂民膏所得。虽然一下午所见不及他全部财产的十分之一,但却也够让人触目惊心的了。他知道,这一下他全完了,他只等着皇上发落了。
萧衍似乎意犹未尽,并不急着回宫,却又再次回到萧宏的润泽堂。这一次,萧衍主动提出要阿六再让厨子多弄几个菜,再搬一坛好酒来,他说要与兄弟畅饮一番。萧衍又回过头来与陈庆之说:“庆之,你刚才数过没有,临川王的家私到底是多少呢?”
陈庆之说:“不包括那些金银玉器珍宝玛瑙,单就钱币,黄榜写明每库千万,计三十库,总计三亿万。”
萧衍向他的老弟竖起拇指说:“阿六,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啊。”
萧宏脸都吓白了,只等着皇上的训斥,然而他却听到萧衍说:“一个王爷,有三亿万钱也不能算多吧,同建康的那些高门大户比起来,阿六还是小巫见大巫。”于是起身,吩咐陈庆之备辇。走到门口,萧衍突然又回过头来说:“朕免除你的职务,也只是让你接受教训,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了过,改了就好。朕决定明天就下旨,恢复你的一切职务。”
直到送走了萧衍,萧宏这才发现,他浑身的衣服全都被汗湿透了。
事情似乎并没有结束,关于萧宏私藏武器,密谋不轨的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真切,大理寺的人甚至窃取了一份萧宏预备刺杀皇上的计划书呈于萧衍。连吏部尚书徐勉也不得不提醒皇上,让他多一份心眼。四月初八是传统的浴佛节,这天萧衍一大早就轻车简从,准备前往同夏里故居改建的家庙光宅寺为太子佛行浴礼。这天清晨大雾迷漫,能见度不足三丈。从皇宫前往同夏里,必经过秦淮河上一道桥梁,桥梁不远处,就是萧宏的王府。看着那迷雾中的临川王府,萧衍忽然多了一份心眼。他让车队继续前进,自己却悄悄换乘另外一辆辇车改道而行。越是怕鬼,越听鬼叫,当侍卫们驾着皇上的辇车经过那道桥梁时,桥突然塌陷,那辆空荡荡的御辇随着塌陷的桥面一下子落进秦淮河里。几十名事先埋伏在四周的刺客趁着迷雾蜂拥而上,与皇家侍卫展开一场生死搏击。当发现那辆御辇中并没有皇上时,那几名刺客立即仓惶逃窜,皇家侍卫队奋勇追击,终于抓住了两名刺客。这样愚蠢的刺杀,也只有萧宏那样弱智的谋杀者才会设计得出,抓获的刺客未经审问,就立即供出幕后的指使。
事情败露后,据说惊魂未定的萧宏打算连夜逃出建康,再渡江北上,投奔北魏,但到底还是未能成行。他的谋士们告诉他说,逃往北魏未必是上策,虽然洛口之战他几乎吓掉了魂,但毕竟与北魏有过正面交锋。况且他是南梁最重要的一位王爷,北魏人也未必能宽待他。在谋士们的策划下,萧宏最终选择了一个苦肉之计,他把自己绑了,亲自来到皇宫,向萧衍请罪,表示自己真的是一时糊涂,这才做下愚蠢至极的事情。万万请陛下看在死去母亲的面上,饶自己一回。萧六爷到底是摸透了三哥的性子,他的这一着果然打动了皇上。面对痛哭涕零的阿六,萧衍也只能指着阿六的鼻子痛骂了一顿。骂过后,气也就消了,萧衍说:“你杀了我,你就能做一国之君吗?你知道管理国家需要怎样的大智慧吗,你知道怎样运筹帷幄吗,你知道一个国君一天要批阅多少奏折吗,你知道面对北魏的威胁如何沙场点兵吗?依朕超过你阿六十倍的智慧,朕尚且每日如履薄冰,更何况阿六你这样的智力不全者。依你这些年来所犯下的过错,杀你十次也不为过,朕不是不能杀你,实在是念及你的生母当年对朕的嘱托。朕饶你不死,但必须贬你为庶民,你带着你足够的家产,到南郊筑几间房屋,过你的自在日子去吧。”
然而不等萧六爷走去皇宫,萧衍自己倒对刚才的命令后悔起来。几天之后,萧衍收回先前的口谕,萧六爷官复原职,兄弟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