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被任昉一份份弹劾弄得神疲心躁,而在他的家里,因为天监元年立萧统为太子,萧正德还本一事而引发的家庭地震的余波也久久未平。
早在雍州期间,当萧衍发妻郗氏生下第三个女儿萧玉环后不久,萧宏即向萧衍提出,要将一个儿子过继给他。眼看着生子无望,萧衍便接受了萧宏的好意,将萧正德过继门下。此后是丁令光进门,郗氏因妒而死。
天监元年四月,萧梁宣告立国,五月,萧衍立不到一岁的长子萧统为太子,萧正德还本。为了表示抚慰,萧衍将萧正德封为西丰侯。
由于萧统的降生,萧正德的身份一落千丈。萧正德哭泣、抗议,骂娘,他用拳头拼命地击打着自己的脑袋,他恨造化弄人,为什么偏偏有了一个丁令光,为什么丁令光偏偏要生出一个萧统来。但是,一切“既生瑜,何生亮”的慨叹都无济于事,萧正德不得不接受这眼前的事实,在兄弟们一片嘲弄声中回到本府。
萧正德斗鸡,溜狗,开始整日与京城阔少们厮混在一起,以发泄心中的郁闷。体内过剩的荷尔蒙让这些京城阔少们出入于妓院、赌馆,他们无所不作,无所不为。为了安慰这个被命运遗弃的儿子,萧宏也尽着一切供他挥霍,让他在失落中沉醉。直到萧正德弄出一桩人命案来。
按理说,王爷的儿子调戏女子,弄出个把人命案来又是个什么事?但这桩人命案非同小可,那个在一次郊游中被萧正德看上,于是便百般调戏,最后不得不以死抗争的女子偏偏是京城一位大儒的千金。而这位大儒不是别人,正是在建康享有极高声誉的当代大儒、不久前故去的沈麟士的外孙女。
这件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只是,当时京城中关于佛道之争甚嚣尘上,因此才没有引起多少人对这件王爷调戏妇女案的关注。人们只知道,当那位当代大儒故去时,萧衍异乎寻常地亲自来到沈麟士的家里表示吊唁。也许是这件事感动了沈麟士的家人,人死不能复生,况且对于沈麟士的家人来说,名声重于一切。于是,萧正德的这桩人命案才不得不悄然平息。
对于萧正德的这件糗事,萧衍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他也只得把萧正德叫来,当面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并削去他西丰侯的爵位,改封为轻车将军。南朝时的官名千奇百怪,我们只能知道,萧正德贬值了,但他也不得不接受这铁定的现实,只是把仇恨埋在心里,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像火山一样骤然迸发。
围绕着太子的降生,萧衍家众多女人之间的矛盾也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在这个家里,除了太子的生母丁令光,没有一个人对这个将要顶天立地的男婴的降生表示真正的热情。虽然打发了萧宝卷的三千粉黛,但身为帝王的萧衍眠床上还是有了一个又一个女人,这些女人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美丽,与这些年轻而美貌的女人共度良宵,是正当盛年的萧衍繁忙的帝业之余一大快乐。短短几年间,萧衍的后宫里不断传来男婴勇猛坚勇的啼哭之声。这每一次的男婴啼哭,都预示着这个萧梁第一家庭中又埋下一团不安因素的火种。事实上,在这个第一家庭,即使没有萧正德,诅咒太子萧统死亡的也大有人在。其中就有萧衍的长女、永兴公主萧玉姚。丁令光来到萧衍家的时候,萧玉姚正处在懵懂的少女时期。丁令光与萧玉姚年龄不相上下,幼时的她曾经与丁令光有着很好的友情,萧玉姚是将丁令光当作姐姐来看待的。忽然某一天,人们从院子里的一口水井中捞出失踪多日的母亲。一开始玉姚并不知道母亲的死因。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在梦中,院子里那口水井里突然冒出一股浓浓的烟雾,接着就飞出一条白龙。正当她吓得半死时,那白龙竟又变成母亲。母亲说,记住,我是被你父亲的那个妾逼死的。你父亲是一个没良心的家伙,他在与我成亲时信誓旦旦,说此生决不娶妾,但他却被那条狐狸精给迷住了,既然这样,我就不能不死。
此后,萧玉姚从零星的街谈中得到证明,母亲的死,的确因为丁令光的存在。
萧玉姚终于意识到,母亲的死,丁令光是直接原因。于是,她把丁令光当作杀害母亲的凶手,对丁令光的愤恨,几乎伴着萧玉姚此后成长的每一天。因为对丁令光的愤恨,必然导致对那个同父异母弟弟萧统的愤恨。有一次,萧玉姚抱着弟弟,做出逗弟弟玩的样子,趁人不备,一个趔趄,弟弟被摔出很远的地方。乳娘们慌了,赶紧抱起那个口吐白沫的男婴,急得脸都白了。但萧玉姚的这次加害并没有成功,那个男婴又重新发出坚强的啼哭声。萧玉姚以后又试图重演前次的阴谋,但丁令光接受这次的教训,从此与儿子一步不离。
萧玉姚渐渐长大,萧衍称帝后,家族中的成员都得到分封,郗氏被追封为皇后。而且萧衍表示,从此不再封皇后,丁令光只能封为贵嫔,其他妾妃分别被封为淑媛、淑仪、充华和修容。作为长女,萧玉姚则被人称作永兴公主。
玉姚很小的时候,萧衍即与襄阳另一个高门大户殷家结下儿女亲家。那时候的女子都是早熟的,不知什么时候,萧玉姚发觉自己只对比自己年长很多或年幼很多的男人有兴趣,越是年龄差距很大的异性,越是能够引起她内心的狂热和悸动。直到有一天,玉姚发觉自己偷偷地爱上家里的一个年长的厨工。这个厨工的年龄足以能做她的父亲。这个厨工身材魁梧,人高马大,称得上一个美男子。只可惜做了厨工,因身份的卑微,一直没有娶到合适的女人为妻。有一段时间,玉姚总是热衷于厨事,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向那年长的厨工学习烹饪手艺,但渐渐的,连厨工也发觉,萧玉姚对厨艺的兴趣永远都停留在理论阶段。对于玉姚的频繁进入厨房,无论她的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发觉有任何异常,但少女的热情却瞒不过差不多年龄的丁令光。有一天,丁令光在枕头上将她的发现悄悄地告诉了萧衍,终于引起萧衍的注意。不久,萧衍打发了那位至今仍蒙在鼓里的厨工,而萧玉姚对丁令光的仇恨已是无以复加。
不久,萧正德被过继到家里,这个小小少年虽然还不到追风逐月的年纪,但却学会了巴结女人,尤其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他一下子就看出这个姐姐在这个家庭中的特殊地位,于是便千方百计地讨好姐姐萧玉姚,给她献小殷勤,只要有她在场,他总是要尽力做出一些惹人发笑的举动,以引起萧玉姚的注意。渐渐的,萧玉姚发觉自己从暗恋厨工的痛苦中走了出来,而对眼前这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有了新的兴趣,虽然她们的年龄相差很多,而且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然而还不等萧玉姚将这一次新的“恋情”付诸实施,萧正德就被还本出户,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了。于是,萧玉姚又陷入新的失落当中。
萧玉姚不想让这一次的“恋情”付之东流,她开始频繁地去看望失落的弟弟。然而萧正德却对这个姐姐不再有一点兴趣。萧玉姚的热情,丝毫也没有感动那个像他的父亲萧宏一样人高马大的弟弟。
侄女的频繁来往,倒是引起了萧宏的注意,萧宏并不知道侄女玉姚频繁探访的目的。他只是觉得,这个侄女,越发生得标致动人了。
郗氏的非正常死亡,在萧府引起的震动是长久的,丁令光当然也成了众人议论的焦点。但是,丁令光的品行无可指责,她在郗氏死前的忍辱负重,她对家庭中每一个成员、乃至仆役的温训和谦和,都不能不让人们对她发出由衷的赞叹。
在这样一个大家庭中,萧玉姚很早就学会了与其他女性的勾心斗角,并善于在这种家庭战争中寻找合适的同盟军。在父亲众多的妾妃中,萧玉姚很快物色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当年萧宝卷的遗妃,后来又被父亲罗入帐下而被封为“淑媛”的吴氏。吴氏在与萧衍上床后七个月生下的儿子萧综虽然也被分封为王,但这个儿子的血统却成了人们暗地里议论的话题。在萧衍有了更多女人后,吴氏便成了可有可无的人物,她的失落并不在萧正德之下。
虽然人们在背地里对萧综这件产品的来源品头论足,但萧衍或者是根本就不知道人们在背后的议论,或者他明明知道,却装糊涂。对于那个性格古怪的次子,他所给予的关爱与其他儿子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萧综终于从人们嘲弄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什么。有一天,他去问他的母亲吴淑媛,他说:“母亲,有一个秘密你必须告诉我,我的父亲究竟是谁?”吴淑媛猛然听到儿子的诘问有些吃惊,她避开儿子逼过来的目光说:“你何必要知道你真正的父亲是谁?你只要能够享受一个王爷应该享受的荣誉也就行了。”萧综觉得,这样的回答已经够了,于是这个少年的眼里射出一种冰冷的光,他咬着牙说:“我要杀掉他。”吴淑媛吓坏了,她一把抱住儿子,赶紧用手捂住儿子的嘴,说:“你疯了,你知道什么?”萧综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你是一个下贱的女人。”说着,就飞快地跑了。
在这个家里,萧玉姚很快找到了同盟军,她与吴氏,竟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在长久的喋喋不休中,丁令光必然成为她们共同攻击的对象。她们无休止地讨论着有关丁令光的话题,丁令光的出身成为她们的笑谈,丁令光走路的姿态,吃饭时所发出的声音,都会成为她们茶余饭后嘲弄的内容。明明知道萧综来路不明,但她们却总爱拿萧综与萧统相比较,得出的结论当然是无论长相还是才智,身为太子的萧统都远远不及吴氏所生下的儿子萧综。
在一次次这样的交谈之后,二人同时想到民间流行的桐人的把戏。于是她们托人在建康城里找到一个年长的女人,然而当那个老女人听说让她以扎桐人的手段诅咒太子早夭时,吓得半天回不过气来。但这位女巫到底禁止不住钱的诱惑,还是依照对方的吩咐如法炮制起来。在桐人身上扎针的办法似乎并不灵验,太子的笑声依然在后宫中每日响起。而且,太子天生的聪慧,不仅百病不侵,而且有着超常的智慧,同样大的孩子刚学会呀呀学语,太子却开始背诵《五经》了。
后来,她们不知从哪里又听到用面人代替桐人的方法,将这个面人用油炸了,再吃进肚去,那被诅咒的人一定不会善终。两个女人为得到这新的秘方而高兴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们决定如法炮制,她们忙活了半天,将那被油炸得焦黄的面人嘻嘻哈哈地吃下去。
有一天,太子向他的母亲丁贵妃说:“母亲,你为什么成天愁眉苦脸,是儿臣惹你不高兴了吗?”
丁令光说:“看到太子能背诵《五经》,写诗了,母亲心里开心得很。”
“母亲没有说实话,”太子说:“母亲看上去很开心,但内心里并不开心。我知道母亲为什么不开心,我知道,都是因为我,我知道淑媛和淑仪们都不喜欢我,还有永兴公主,她们总是用很奇怪的眼光远远地盯着我,这种眼光让我害怕得很。可我没并有惹她们不高兴啊。”
丁令光知道什么也瞒不过这个天性聪慧的太子,说:“儿子,因你是太子,将来要接替父皇去做皇上,所以她们都不高兴这件事成为事实。”
“母亲,儿臣为什么要接替父皇去做皇上?我并不喜欢做皇上,让弟弟们去做太子好了,我不要做这太子。”两岁的孩子倔强地说。
丁令光听着太子这样说,心里真是异常难过,但她忍住悲痛,说:“太子,我的儿,这件事不是你所能决定的,也不是父皇决定的,这是天命,天命是不可违的。”
“既是天命,为何她们不遵天命,反而不高兴呢?”
“儿子,这是不能用一句话说得清的,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太子忽然向母亲透露一个秘密,说:“儿臣有一件事总想告诉母亲,但又不知道是否该告诉母亲,万一母亲知道了,又徒生烦恼,那就是儿臣的罪过了。”
丁令光说:“母亲知道太子不是一般的孩子,太子觉得该告诉母亲的就告诉母亲,太子觉得不该告诉母亲的,就不要告诉母亲。”
太子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挨近母亲,小声地说:“玉姚姐姐说,她要跟六叔结婚。”
丁令光吓了一跳,她看了看四周,很快捂住太子的口,很生气地说:“太子你在哪里学来的下流语言,这是一个太子应该说的吗?去,跪到佛堂去,你应该在佛前忏悔。”
太子委曲地走到佛堂里,乖顺地跪在佛前。丁令光知道太子决不会无端地说出那句“下流话”来,不等太子忏悔完,就又问:“向母亲承认,刚才的那句话是你自己编造的。”
太子的眼泪流下来了,说:“母亲,我没有编造谎言来欺骗母亲。那的确是我听玉姚姐姐说的。那天我在园里玩耍,当我路过一座假山时,看到六叔正与永兴公主躲在那里悄悄地说话,当时永兴公主是偎在六叔的怀里说了那句话的。我还听见六叔说,要同他结婚,除非等皇上驾崩以后。当他们发现我时,就立即停止了谈话,他们一再问我是否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并且说,如果我要是把听到的话告诉了母亲,他们会要了我的命的。”
丁令光一把将太子抱到怀里,好像一不小心,她的太子就会被人夺走。与此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让她浑身颤抖着,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太子吓坏了,他偎在母亲的怀里哭起来,说:“这件事,我只告诉了母亲,母亲千万不要再告诉父皇,否则,她们真会要了我的命的。”
这天晚上,很久没有前来临幸的萧衍来到丁令光的寝居,几乎是在刚躺下不久,萧衍就发觉他的丁贵嫔心不在焉,萧衍说:“你有什么心思瞒着朕。”但是,一直到天亮后,丁令光也没有把要说的话告诉萧衍,她只是说:“妾妃好像又有孕了,一直在想着是告诉陛下好,还是不告诉陛下好。”
“你还是告诉朕了,”萧衍高兴地将丁令光拥进怀里,说,“朕希望你再给朕生个王子,朕要你们给朕生几十个儿子,几百个儿子,到那时,真正是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