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监元年(公元502)五月的一个深夜,一支军队包围了南齐鄱阳王萧宝寅的王府。
当萧衍的萧梁王朝宣布成立,当萧衍下令诛杀前朝齐明帝的四位儿子后,作为明帝的第六个儿子、萧宝卷的同母兄弟,萧宝寅一直就做着被诛的准备。然而,当那天晚上萧衍派来的军队冲进鄱阳王府时,士兵们把鄱阳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萧宝寅的影子。于是,萧衍的军队封锁了整个建康城,他们搜查城内的每一个驿站,每一处码头,仍然没有发现他们要找的萧宝寅。
事实上,早在半个月前,萧宝寅就已经做好逃走的准备,那些日子里,萧宝寅夜夜像土拨鼠一样缩在他事先挖好的一个地洞里。那个地洞连接着一个通向鄱阳府外的通道,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沿着那条通道赶紧逃生。
萧宝寅从那条秘密通道逃出王府后,知道城内到处都是搜捕他的羽林军,他不敢冒险出城,就藏在附近一只巨大的粪坑中。他忍受着粪便的恶臭也及阵阵袭来的寒冷,直到风声稍停之后,才从粪坑中爬出,趁着月黑风高,悄悄溜到长江边。他在长江里洗净了身体,杀死了一个渔人,换上渔人的衣服,驾着渔人的小船开始向长江西岸艰难行驶。然而风实在是太大了,身为王爷的他又全然没有驾船的经验,他的小船差一点被风浪掀翻。直到天亮,他发觉自己仍然在建康的控制区内。
而就在这时,萧梁的一支巡逻队开到江边,远远的,他们看到一只渔船在风浪中游弋,于是便向那渔船大声叫着:“那渔船上人听着,看到一个王爷模样的人从这江边经过吗?”吓得半死的萧宝寅从羽林军的愚蠢中获得启示,他知道,以他的智慧,完全能够从这些羽林军的视线中逃脱。于是他拾起渔人的渔具,装模作样地摆弄着,一边头也不回地说:“王爷要到这里买鱼吗?这么大的风浪,我干了一早上,还没打到一条鱼呢。”那几个羽林军半信半疑地朝渔船上看看,很快就离开了。
萧宝寅对天祈祷:苍天啊,如果我萧宝寅命不该绝,请助我一臂之力,让我逃离这座血腥的魔城。说来也奇怪,萧宝寅祈祷毕,江面上突然生起一阵弥天大雾,风向也立时大变,于是,他的船顺着风浪,一路向对岸漂去。也就在这时,那队巡逻的羽林军觉得有异,当他们掉转队伍再次扑向这只渔船时,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只小船一路顺风顺水,向对岸漂去。
不知什么时候,船漂到对岸,他仓惶地爬上江岸,饥饿和寒冷让他几乎昏倒在江堤上。等他醒来时,雾已散了。他向一个渔民打听,知道这是到了北徐州的地域,仍然是萧梁控制的区域。他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只好等到天黑,才就近找到一个酒馆,把肚子填饱了,继续向北边走去。在一个村口,他看到贴有他画像的告示,他赶紧把草帽压得低,以遮住自己的颜面。
就在他胆战心惊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时,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他肩膀一下,说:“王爷,你怎么在这儿啊?”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认出那是他过去手下的一名部将,名叫华天荣。几年前,华天荣因酒醉而闹出一桩人命案来,被萧宝寅保了下来。华天荣不敢再在建康居留,只得回到老家,在一个县衙当差。
“王爷,你不能这样走,到处都张贴着悬赏捉拿你的告示,太危险了。”
他实在走不动了,说:“我走不了了,你得帮帮我。”
华天荣说:“你等着,我替你找一头驴子来。”
华天荣走后,萧宝寅并不放心,万一华天荣去通知官府前来捉拿他,那他不是死定了吗?他躲到附近的一个坟地里,趴在一只坟丘后观看动静。不一会儿,他看到华天荣牵着一头驴子走过来,于是他从坟地里走出来。华天荣让他骑在驴子上,然后一直将他带到家里。萧宝寅在华天荣的家里一直住了半个多月,外面风声稍息,那些张贴的告示也多被风雨打糊了,萧宝寅决定出门。
“王爷,你要去哪里?”华天荣问。
“事到如今,我还能去哪里?”
华天荣说:“王爷一个人走天荣不放心,天荣冒死陪着王爷。”
萧宝寅感激地说:“将来我成了大事,一定不会忘了你。”说着,仍骑着那头驴子,二人装成生意人,一路向北边走去。
天监二年(公元503)年三月,建康城内外已是柳絮纷飞,而在北魏都城洛阳,却仍是寒风料峭。沿着广袤的北方平原走了大半年的萧宝寅出现在洛阳城外时,所有见到他的人都把他当作一个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家伙。他衣裳褴褛,浑身酸臭,眼眶里却射出一道逼人的光芒。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萧宝寅沿着洛阳的城墙一直向城里走去,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死去的父亲明帝萧鸾,想起被父亲推翻的萧昭业,想起那个一直想踏平北方大地的齐武帝萧赜。那一代代的帝王,作梦都想着北伐,北伐,在梦里都想着亲自踏上北方的大地,去观赏洛阳的牡丹,去看看洛阳的白马寺。现在,他却真的走在洛阳城的街道上,然而却是另一种心境。
在洛阳城,萧宝寅没有选择跳楼,也没有选择跳桥,而是选择在皇宫对面的广场上铺了一块草席,然后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坐在那冰冷的草席上。他忍受着北方大地刺骨的寒冷,像一个囚犯一样坐在他自己划定的囚牢里寸步不离。他就是这样坐在那里,面对着洛阳人好奇或戏虐的目光,脸上是那种与这冰冷的大地一样冰冷的刚毅和执着。他冰冷的身体再也不能溶化那些纷飞的雪花,雪在他的身上铺了一层又一层,他成了一座雪人。
一个月后,他终于引起北魏朝廷的注意,当得知他的身份后,北魏宣武帝元恪立即指示,要按最高的礼遇来接待这位从建康逃来的前王爷。然而元恪并没有答应萧宝寅立即派兵攻打建康的请求。自从北魏孝文帝元宏死去后,北方的天空顿时暗淡了许多。又经过一番激烈的政治斗争,少年天子元恪坐上了皇位,然而这个十六岁的北魏皇帝既少年气盛,又天性怯弱。这几十年来,南北战争打了一场又一场,但谁都不能说自己是真正的赢家。他知道在他的手里,北魏王朝与那个南方“岛夷”一定还会有一场恶战,但是,就像以往的那几十次战争一样,他的北魏王朝决无取胜的把握。
或许是同龄人之间有着更多的沟通,对于萧宝寅的遭遇,元恪深表同情,他让人专门给萧宝寅在皇宫附近腾出一处豪华的院落,又让人给萧宝寅送去一个年轻美貌的北方姑娘。然而萧宝寅只是像一座塑像,依然静静地坐在那片草席上,始终一言不发。
这一年的五月,在江州宣布武装叛乱的刺史陈伯之终于兵败而逃,在洛阳,陈伯之看到萧宝寅像雕像一样坐在那片草席上时,陈伯之哭了。
元恪并没有给陈伯之送去一座豪华的住所,也没有给陈伯之送去一个抚慰受伤心灵的北方姑娘,但元恪还是在宫里接见了陈伯之。元恪在听完陈伯之的痛述后说:“前番背南齐而降萧衍,今又背萧衍投我北魏,朝秦暮楚,反反复复,如此奸佞小人,我若留你,此后必是祸害。推出去,斩了。”元恪话毕,陈伯之即被人捆得像一只粽子。陈伯之一声大笑说:“南北之间打了几十年,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被我南朝人称作索虏的北魏总是胜少负多了,原来北主都是如陛下一样鼠目寸光,视黑为白,视良为恶。”
元恪说:“你以为用这种方式辱骂朕,朕就能饶了你吗?”
陈伯之正要被人推走,一旁的中山王元英附在元恪耳边说:“陛下可暂饶了他,萧梁朝廷立足未稳,昨有萧宝寅请求发兵,今又有陈伯之自请伐梁,就凭这两人对萧梁的仇恨,足可抵挡十万梁军。”
梁天监二年(公元503)四月,北魏皇帝元恪派出七万大军分三条线路发动又一轮南北战争。一线分东西两翼向南推进。其东翼由南齐逃亡而来的鄱阳王萧宝寅领军一万驻屯东城(今安徽定远东南),西翼由萧梁投诚而来的陈伯之领兵一万驻扎阳石(今安徽霍邱东南),两支人马很快推进到长江以北沿岸。二线由中山王元英亲自领兵三万,迅速占领南梁北方重镇义阳,再由义阳南下,将梁军逼到湖北孝感一带,造成萧梁江汉之地的危境。三线由另一魏将邢蛮率部二万由汉中出发,迅速占领四川绵阳,其目标是攻取益州(成都)。
北魏三线大军像三股汹涌洪水,迅速向南境扑来,其攻势之猛,让猝不及防的萧梁王朝面临自东晋以来最严重的军事威胁。仅仅一年有余,梁境内沔北、淮南、汉中大片领土丢失。萧衍意识到,战况不容乐观,北魏人的节节胜利,让刚刚建国的萧梁王朝陷入空前被动。
然而正如俗话所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萧梁建国后,除当年全境旱涝灾害,此后的几年几乎年年风调雨顺,粮食增产,再加上萧衍一系列拨乱反正的举措赢得人心,梁境内士气高涨。梁天监四年(公元505),萧衍在料理内政初见成效后,决定大举北伐。来而不往非礼也。萧衍对此次北伐所提出的口号是:踏平“索虏”,统一南北。这一年十月,萧衍亲撰《北伐诏》,在这份“告同胞书”中,萧衍分析了当前的形势,痛斥了北魏“索虏”的行径,指出,若我再不奋起反抗,就将有亡朝之虞。同胞们,北魏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这个仗不打行吗?一定要打,非打不可。他告诉全境百姓,接连几年的粮食增产,为我萧梁的北伐奠定了胜利的基础,既然对方要打战,我们只得奉陪。仗既然打了,我们的目标就不仅是收复失地,而是恢复中原,直捣洛阳,统一南北。
萧衍的这份告同胞书写得慷慨激昂,极具号召力。萧衍也为这次北伐准备了数倍于北魏的兵力,而器械之精良,装备之齐全,军容之整齐,是自有南朝以来,从未有过的强盛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