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整个皇宫弥漫着一种难以遏止的尸臭。娘娘们躲在自己的寝宫里,关闭了所有的门窗,大臣们不得不将一块棉绒趁人不备悄悄地塞在鼻子里,但仍然被阵阵尸臭薰得呕吐不止。这尸臭随风飘荡,整个建康城都被一股无法拂去的尸臭笼罩着。大臣们开始怪罪制作棺木的工匠敷衍塞责,但又无法将先帝的遗体重新装殓。盛怒的大臣们一连杀掉几个工匠,以发泄这一个月来被尸臭侵扰的愤懑。一个月终于过去了,直到将先帝的棺椁隆重下葬,东宫才恢复往日的平静。
葬埋了先帝,萧宝卷骑上匹高头大马在宫城狂奔,一边挥舞着马鞭,叫着含糊不清的句子:“呵,呵……”他长到十六岁,第一次感到了自由的快乐。父皇的死,对于他是最大的解脱,如果老东西还在,他能这样自由快乐吗?当天晚上,萧宝卷带着他的嬖臣们在寝宫里笙歌狂舞,一直闹到第二天黎明。
从北魏太和十七年(公元493)孝文帝拓跋宏(元宏)迁都洛阳到齐明帝建武五年(公元498)齐明帝萧鸾死,淮河两岸的这一对生死冤家争城夺地的战争足足打了五年,可以说谁都没占什么便宜。当南方的建康城被一股血腥笼罩时,洛阳的宫城里同样也不太平。元宏出征时安排镇守洛阳的两位大臣李冲、李彪因争权夺利,相互内讧,闹到互不相容的地步。而最让元宏颜面扫净的是,在他出征前线时,他的冯皇后因耐不住寂寞,竟将一个宦官拉到自己的床上。这件宫廷丑闻在洛阳很快传开,民间流传着不同版本的黄段子。现在,南方的萧鸾死了,元宏开始意识到,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萧鸾的死,倒是给他的撤兵提供了合理的台阶,于是元宏宣布“礼不伐丧”,命令北魏大军掉转马头,奔往回家的方向。经过五年的征战,无论是北魏士兵还是鲜卑贵族,都对孝武帝元宏的这一决定打心眼里拥护。淮河两岸的百姓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战争结束了,百姓们就盼着能过上太平日子了。
然而南齐的新帝萧宝卷却不答应。萧宝卷刚刚上台,总得要烧三把火,他决定将自己的第一把火烧向同父亲拼了五年的北魏皇帝元宏。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天子此举分明是做给国内的那帮老家伙看的:老菜梆子们,别把你爷不当皇帝看啊。
永泰元年(公元498年)三月,萧宝卷派老将陈显达、平北将军崔慧景各率四万大军兵分两路,追着北撤的魏军屁股穷打猛追。正准备回家与亲人团聚的北魏士兵被惹恼了,北魏人整个被惹恼了。打就打吧,这年头谁怕谁啊。
但是,不想继续打仗的大有人在,这个人就是北魏皇帝元宏。五年来,三十三岁的元宏全靠着那股邪劲硬撑着,终于回到洛阳,回到自己的行宫,撤职查办了两位内讧的官员,处死那个斗胆睡上自己床榻的男人,将风骚的冯皇后打入冷宫,他忽然感到自己已经病得不轻了。偏偏萧宝卷追着他的屁股打过来,已明显感到力不从心的元宏只得派他的兄弟、彭城王元勰任大将军,掉转马头迎击萧宝卷的军队。毕竟放心不下,又强打着精神从病榻上爬起来,咬着牙上了前线。
这是北魏孝文帝元宏人生中的最后一战,南北双方的军队在鹰子山(今河南淅川县老城镇北)一带遭遇,元宏坐阵指挥,前锋大将元勰亲自督战,被惹恼了的北魏的士兵憋着一股气,而南齐这边的士兵却明显士气不足,再加上大将陈显达老了,鹰子山一战,南齐军队溃不成军,几天之内就损失三万多人马。前线统帅陈显达受了重伤,在他的军士们拼死护卫下才逃脱性命。而另一路的崔慧景听说陈显达逃了,哪里还敢恋战,逃命要紧。
萧宝卷不仅没有在辅臣面前赚足面子,反而被这场丢人现眼的战争弄得尴尬至极。萧宝卷把陈显达、崔慧景恨得半死,他在心里骂着这两个老不死的王八蛋,等着吧,总有你们好受的一天。
很快,萧宝卷就从这次的失意中得到平衡,北魏大军虽然打了胜战,但北主元宏却没等回到他钟爱的洛阳,就在半路上死了。
元宏自五岁继位,二十二岁当政,一生致力于两件事,一是迁都洛阳,二是汉化改革,虽然遭到保守派的激烈反对,但这两件大事应该说他都成功了。有人说,他连年对南朝发动战争,是因为他对汉文化爱得太深,就像他对文化古都洛阳情有独钟一样。爱之愈深,痛之愈切。但连年的南北战争,让他的身体连连透支,结束了原本年轻的生命。元宏死得太早了。南北朝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混乱的时代,南北朝的历史演进了一百八十一年,值得称道的帝王实在是少之又少。元宏死了,南北朝的星空顿时暗淡了许多。
在萧宝卷看来,与北魏皇帝元宏的死相比,损失几万人马实在算不了什么。他知道,北魏那边正在进行一次新的大洗牌,南北双方短期内不会再有战打,趁着这个间隙,玩个痛快吧。人生就是个乐,不乐白不乐,倒像他死鬼老子一样,整天板着个脸,吃剩的馒头还要用纸包了,留待下餐再吃,这样的活着,还不如死。
与北朝相比,南朝的历史有太多荒唐,太多杀戮,杀戮如麻,荒唐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与荒唐帝王萧昭业相比,萧宝卷在荒唐之外又增加了残忍和杀戮。我们将会看到,萧宝卷的时代,既是一个荒唐的时代,又是一个杀戮的时代。
萧宝卷记着父皇临终前的话:三年之内,父皇的余威还在,大臣们不会起事。于是,他要利用这三年时间好好地玩个够。他对劝他收敛的辅佐大臣们说:“放心吧,要不了三年,你们将会看到我怎样治理这个国家。”
萧宝卷在皇宫里胡闹着,辅佐大臣们不停地向他发出警告,让他收敛,提醒他一国之君该如何如何,不该如何如何。萧宝卷唯唯喏喏,但大臣们前脚离去,他立刻就对他的那几个宠幸的阉臣们说:“可恨啊那些古书,硬是把这些老家伙们害得没有一丝生气,人都像他们那样活着,不如死了的好。”他的那些嬖臣茹法珍、梅虫儿为了讨他的欢心,一个个都想着法子逗他开心,自己也乐得一同逍遥快乐。
自从做了皇帝,有辅佐大臣们的管束,萧宝卷就再也没有走出皇宫一步。憋闷的皇宫终于让他忍受不住,他竟然想出一个理由,说汉时的武帝不是还到泰山封禅吗,汉武帝是皇帝,我也是皇帝,汉武帝能够封禅,我为什么不能封禅?即使不能跑那么远,近处的山总是可以的吧。大臣们拿他没有办法,知道他就是要玩,只好答应他可以走出皇宫,到离建康不远的山里走走。萧宝卷把他的出巡日期选在六月里的一天,这是他做了皇上后第一次出宫,他开始为这次出巡做着精心的准备。五千人的武装仪仗队,三千人的马队,一千架马车,八百名宫女,五百名太监……
萧宝卷的出巡吸引了城里城外无数的百姓,人们从百里之外赶到这里,观看当今天子盛大的出巡大典,他们要看一看在威武的皇家卫队簇拥下,那位十六岁的少年天子到底是怎样的威风,人们要一睹美若天仙的皇后到底是怎样的容颜。然而萧宝卷下令说,既然他是真命天子,就决不允许百姓们随便看他,更不允许人们用****的目光从他的俞妃身上滑过。于是,官员们立即分头准备,他们在街道两旁拦起围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凡沿途居民有偷看皇上威仪者,一旦发现,当即处死。
不用说,这是一次完美的出巡。这一次的出巡让萧宝卷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埋藏在他心底十六年的郁闷得到最好的释放。以后每隔十天,他就要出巡一次。接受第一次队伍过于庞大,行动不便的教训,他决定每次只带少量随从。他在羽林军中挑选最精锐者五百人作为自己出巡的护卫。他不再穿着那样笨重的铠甲,也不再启用豪华的马车,他骑上那匹最心爱的枣红色大马,出巡的时间选择在半夜,直到第二天傍晚才疲倦地回到宫里。
萧宝卷的出巡行踪不定,即使是他的嬖臣们也无法事先知道此次出巡的线路。有时候,当行至半途,萧宝卷会心血来潮,突然间掉转马头,挥鞭策马,朝着另一条山路上狂奔而去,因此,居民因躲避不及而被送掉性命事时有发生。
又是一次皇帝出巡日,萧宝卷带着他的一帮人马走到一处村落,忽然听到附近人家有喧闹之声。萧宝卷让梅虫儿去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明知道朕要出巡,竟然不加回避。梅虫儿向他报告说,是一个临产的妇人,因为难产,家人正请待产婆忙碌着呢。萧宝卷觉得新奇,他要看看女人是怎样将一个婴儿生下地来。待产婆见到皇上,吓得扔下产妇就跑得无踪无影,屋子里只剩下这家的男人守在痛苦的妻子身边。萧宝卷指着那在床上挣扎的女人问:“她为什么还不把孩子生下来?”那男人说:“回陛下,在下的妻子因难产,所以才回避不及,冲撞了圣驾,请皇上恕罪。”萧宝卷又问:“她肚子里是男还是女?”男人说:“我先后有过五个女儿,这次妻子怀孕,接生婆说,一定是个儿子。”说话时,那产妇又因难忍的疼痛哼叫起来。萧宝卷说:“不就是生孩子吗,何至于如此,我替你把孩子生下来吧。”说着,就抽出剑来,随手在那产妇的肚上划了一下。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婴儿从母亲的肚子里滚落到地,却还连着脐带,那产妇早就昏死过去了。萧宝卷上前看了看,落在地上的仍是一个女婴。萧宝卷对着吓呆了的丈夫说:“你看,接生婆骗你,你就等着做第六个女婿的老丈人吧。”
萧宝卷觉得还没有玩够,于是接着向一座深山奔去。那山里有一座寺庙,寺里的和尚们听说萧宝卷来了,除了大殿里的几尊菩萨,整个寺里空无一人。萧宝卷很扫兴,只得带着人退出寺庙。不远处,他看到草丛中有微微颤动,以为猎物,便挽弓搭箭,要向那猎物射去。随从们说:“启禀陛下,那不是猎物,而是一个人,一个秃头和尚。”萧宝卷的箭已经搭上去了,他喝斥道:“明明是只糜鹿,怎么是个和尚,你们都站在那里干什么,都给我射呀。”于是,十几张弓同时向那草丛射去,那来不及逃走的和尚顿时成为一只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