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之将二位大人椅子上的软垫一一抚好,又饶了一句舌说:“要说我们主上的棋,真是太厉害了,一般的棋手只看到眼前一着,我们主公却能看五着六着。”
萧衍说:“我的家人都被我惯坏了,说话没着没落的。”又对陈庆之说:“你睡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他说得不错啊,当今天下,能斗得过叔达的棋手怕还没有降世吧。”萧鸾说着,就不客气,首先执黑先行。枰上的棋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显然,萧鸾的棋术与萧衍不在一个档次上,而他今晚的心思也全不在棋上。尽管萧衍连用虚着,双方的棋势还是很快就现出明显的阵势。
萧衍说:“看得出,尚书令这个辅佐大臣当得并不轻松。”
萧鸾顺手将棋子一推说:“岂止是不轻松,简直是烦不胜烦啊。少主如此昏懵,大臣们都将责任推到我的头上。”
萧衍笑了笑,心里说,你怎么会意想不到呢,萧昭业被你扶上皇位,他继位后的一言一行,哪一样不被你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一切,不正是你所需要的效果吗?你不正是要让萧昭业就这样胡闹下去,闹到满城风雨,闹到满朝文武忍无可忍你才满意吗?你不正是需要萧昭业按照你的意图一直这样烂下去吗?你就是要萧昭业烂到无可收拾的地步,正好伺机行事,取而代之。
这是一个绵长的夜晚,萧鸾、萧衍,这两位各怀心志的人物历史性地聚到了一起。这可不是一般的人物,这是中国历史上未来的两位帝王,不管他们今后的格局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但是今天,也就是这个时候,他们的目标是那样惊人的一致,一个要推翻南齐王朝,取而代之,一个要洗雪心耻,为父报仇。因为即将被推翻的萧昭业是南齐朝廷的第三任帝王,因此,我们姑且将萧鸾、萧衍的这次秘密行动称之为“03号计划”。
“先皇临崩时曾亲口嘱我,如果萧昭业昏懵误国,可将他废去,另立可行之人。”
“废昏立明,是辅佐大臣的责任,尚书令当顺应潮流,当机立断才好。”
“先皇临崩时虽说可另立可行之人,但并未指明谁为可行之人。”
萧衍知道萧鸾希望他说什么话,于是便接过对方抛过来的球,说:“尚书令有龙虎之气,难道不明白先皇临崩时的意思吗?”
萧鸾希望萧衍说的,就是这样一句话。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然而他却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不可,不可,叔达是想把我往泥淖里推呢。叔达此话只可私下一说,要是被他人听见,你我都担当不起篡位的罪名。”
“尚书令是高祖至亲堂侄,高祖原就是将尚书令做亲子而宠爱的,废除萧昭业后,难道还有第三人可以代行南齐皇图大业吗?”
萧鸾背着手在室内走来走去,似在苦苦思索,终于说:“武帝诸子中的确多庸碌之辈,不过,我看随王、荆州刺史萧子隆倒是文武俱佳,又颇有韬略,而且,荆州为江东大郡,萧子隆兵多将广,难道不是萧昭业后的可行之人吗?”
萧衍笑了笑说:“我在荆州做谘议参军多年,对萧子隆最为了解,此人虽然掌握着一定兵权,但其实并无真才实学,徒有虚名而已。而且,因为他的唯利是图,真正愿意追随他的人少之又少,你看他的部下,除了垣历生、卞白龙这两员大将,并无真正有为的谋士。”
“虽然如此,也不可小觑他统领下的荆州兵,要是把他逼急了,那五千精兵也足够人对付的吧?”
“萧子隆在荆州多年,急欲回到京城,只要一纸诏书,萧子隆即来。”
“刚才你说的垣历生、卞白龙两员大将,怕是不好对付吧。”
“什么样的主子就会有什么样的奴才,垣历生、卞白龙这两人也像他们的主子一样,个个唯利是图,若能得攀高枝,这二人还有死抱着萧子隆大腿不放的道理吗?”
“制服了这两个爪牙,萧子隆就成孤家寡人了。”萧鸾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他在室内来回地走动着,一边喃喃自语:“叔达,真我弟兄也。”
萧衍又说:“将萧子隆调至京城,另一个人却必须离开京城。”
“这个人是谁?”
“大司马王敬则,尚书令千万不可将他等闲视之。。”
萧鸾笑起来:“王敬则大字不识一个,徒有匹夫之勇,江湖上号称蛮牛,他能成什么气候?”
“一个农夫既然能够由都督而南兖州刺史,封寻阳郡公,到如今的大司马,可见王敬则并非等闲之人。尚书令须明白,蛮牛逼急了,那两只犄角也能顶死人的。王敬则是高、武两代旧臣,对高、武二帝真正死忠,尚书令相信吗,如果有人代萧昭业而行天子,王敬则必是要给他寻麻烦之人。”
“此话有理,依你计,这个老王该如何对付?”
“打蛇需打在七寸上,挠人需挠在痒处。王敬则贪财爱色,人所共知,会稽为江南富裕之地,又出美女,会稽太守一职他已垂涎已久,有此二件武器,还怕他不被击倒?至于王晏、徐孝嗣这些老臣,他们哪一个不是见风使舵的角色,尤其是王晏,典型的官场老滑头,他在官场的习惯是只看人的下半身,谁的腿粗,他就拼死命去抱。萧谌、萧坦之等人莫不如此。”
萧鸾已经难以按捺内心的兴奋,他似乎看到那条通往御龙宝座的红毡已经在他面前缓缓铺开,他握着萧衍的手说:“铲除恶弊,匡扶大业,叔达要与我共担大任。”
“尚书令只管大胆行事,叔达愿为尚书令效犬马之劳。”
“事成之后,我绝不负你。”
“尚书令言重了,”萧衍说,“为江山社稷,尚书令忠心可鉴,武帝九泉有知,也当感激涕零,更何况你我兄弟一场,又何谈一个负字?”
萧鸾话锋一转,忽然问:“叔达今年贵庚?”
萧衍说:“痴长二十有九。”
“呵,正当而立,”萧鸾说,“我记得当年卫将军王俭曾品评叔达说,三十以内当作侍中,出三十岁则将贵不可言。”
萧衍吓了一跳,当年他在卫将军府任东阁祭酒时,卫将军的确曾这样评价过他。卫将军的评价,曾让很多人对他倍加警惕,并视他为政敌。现在萧鸾突然旧话重提,当然不可能没有用意。然而他仍然不动声色,说:“卫将军人文俱佳,但臧否人物,却多有不当处。”
“不过,如果不是令尊大人得罪了朝廷,叔达的前途,的确未可限量。”
萧鸾的这句话,让萧衍稍稍放心,他淡然一笑,说:“叔达自幼喜爱老庄,向往空有的虚境,当年入南郡王府,又多受佛经薰染,知道世间万物,皆是虚妄,唯有不变的生命,才是永恒的道场。”
“叔达的境界,无人匹敌,但是既为人臣,还是要为国家社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您相信这句话吗?有什么样的君,就会有什么样的臣。”
“我相信,叔达会遇到明君的,到时候,你就是一匹驰骋天下的宝马,一头无人匹敌的雄狮。”
“尚书令总是这么夸我。”
天蒙蒙亮了,萧鸾要去萧顺之陵祭拜,陈庆之打着一把伞在前面引路。三月,乍暖还寒,雨零星地下着,去陵地的路上湿滑一片,二人都是一夜未眠,现在经冷雨一吹,立刻就清醒了许多。等来到陵地,天也就大亮了。萧鸾在萧顺之墓前磕了三个响头,感慨说:“时光真快啊,令尊大人已经逝去两年了。”
“可我感觉那曾经的一切,似乎就发生在不久以前。”朦胧的晨曦中,萧衍眼里闪动着一股仇恨的火焰,那正是萧鸾所需要的。
他们走到一棵开花的紫丁香树前,萧衍摘下一小枝紫丁花在鼻子上嗅着说:“这是家父生前最喜爱的一种花,栽下去不到两年,想不到开得这么好。”
陈庆之说:“这棵树,还是尚书令亲自栽下的,你看,都长这么高了。”
萧衍说:“真难为尚书令,家父地下有知,会从心底里感激尚书令的。”
“应该的,令尊大人是我三叔。”
陈庆之说:“就是嘛,尚书令与我们主公,谁跟谁嘛,一笔难写两个萧。”
萧鸾笑起来:“这孩子真会说话。”
“他就会饶舌,没大没小。”
“有了这小鬼头,你在这段最灰暗的日子里才不会寂寞,”萧鸾说,“好了,我该回去了。在你丁忧期结束前,说不定我还会再来一次。”
“那只画眉鸟都认得您了。”
陈庆之说:“人家刘玄德三顾茅庐,如果我没有记错,尚书令是第四次到我们这个草庐了。”
现场的空气陡然沉闷起来。自命天子的刘玄德三顾茅庐,是为恢复他梦想中的大汉王朝,最后终于在诸葛亮的佐助下与魏、吴鼎立,了却了他的帝王之梦。萧鸾四次前来草庐,其居心也是昭然若揭,只是,这不好说破,也不宜说破,但少年无忌的陈庆之却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都是我平时管教不严,这些下人在主子面前说话越来越放肆。”但萧衍并没有为此而生气,他也乐意被萧鸾将他只是看作一个谋士,一个卧龙岗上的诸葛孔明。
萧鸾说:“他说得并没有错,叔达的天份并不在诸葛亮之下,而且,诸葛亮徒有谋略,而叔达却是文武超群,你相信吗,有幸得叔达者,即能得天下。”
没想到陈庆之又接了一句:“不是吹的,就是去坐金銮殿,我们主公也绰绰有余。”
这一次,萧衍震怒了,他飞起一脚,将陈庆之踢倒到路旁,接着向萧鸾抱一抱拳说:“越发胡言乱语了,回头我再教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