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伯良没有说话。另外两个声音响了起来。一会儿,温斯顿就听出来其中一个是自己的声音。这是加入兄弟会的那天晚上,他与奥伯良的谈话录音。他听见自己答应撒谎、偷窃、伪造、杀人、鼓励吸毒和卖淫、传播性病、用硫酸泼孩子的脸。奥伯良做了个不耐烦的小手势,好像在说不必再放下去了。然后,他按了一个开关,声音停止了。
“从床上起来。”他说。
带子自动松开了。温斯顿下了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你是最后一个人,”奥伯良说,“你是人类精神的捍卫者。你应该看看自己的尊容。脱掉衣服。”
温斯顿解开了系工装裤的绳子。拉链早就被扯掉了。他不记得在自己被捕以后是否曾脱光所有衣服。在工装裤下,他的身上套着肮脏发黄的破布,勉强能看出是残破的内衣。内衣滑到地上,他看见房间的最远那头有一个三面镜。他向镜子走去,突然停住了,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
“过去,”奥伯良说,“站在镜子的两翼之间。你会看见自己的侧面。”
他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恐惧。一个灰色的骷髅一样的东西正驼背向他走来。样子十分恐怖,不仅是因为他知道那是他自己。他又走近了一点。由于身体弯曲,他的脸似乎往前突出。一张愁苦的囚犯似的脸上,高高的前额向后过渡成一块光秃秃的头皮,鹰钩鼻子,颧骨好像被人打过,眼睛凶狠而警觉。满脸皱纹,嘴瘪瘪的。这确实是他的脸,但是外貌的变化似乎比他内心的变化更大。这张脸流露出来的感情与他内心的感受不一样。他已经半秃了。起初,他以为自己的头发也变得灰白了,但实际上,只是头皮发灰而已。除了双手和脸,他全身上下都是灰色的,那是长久以来积累的深入毛孔的污垢。污垢之下,到处都有红色的伤疤,在靠近脚踝的地方,静脉曲张性溃疡发炎了,一片片地褪皮。真正可怕的是他的消瘦。他的肋骨围成的躯干窄得像骷髅一样:腿上的肌肉萎缩了,膝盖比大腿还粗。他现在才明白奥伯良为什么让他看看自己的侧面。他的脊柱弯曲得惊人。瘦弱的肩膀向前耸着,使胸膛凹了进去,瘦得皮包骨头的脖子好像支撑不住头的重量,弯了下来。如果让他猜,他会说这是一个患了恶疾的六十岁老头。
“你有时候想,”奥伯良说,“我的脸——一个内党党员的脸——看上去那么苍老憔悴。你认为自己的脸如何?”
奥伯良扳着温斯顿的肩膀让他转身看着自己。
“看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他说,“瞧你这满身的污垢。瞧瞧这脚指头之间的黑泥。瞧你腿上这个恶心的流脓的伤口。你知不知道你像猪一样臭?也许你已经习惯了。看你瘦成这样。看见吗?我用拇指和食指就能握住你的二头肌。我可以像捏断一根萝卜一样捏断你的脖子。知道吗,你进来以后瘦了二十五公斤?你甚至在一把一把地掉头发。看!”他从温斯顿头上扯下了一撮头发。“张开嘴。九、十、十一——还剩十一颗牙。你进来的时候有几颗?剩下的这几颗也快掉了。看这儿!”
他用有力的拇指和食指捏住温斯顿的一颗门牙。温斯顿的下颚一阵剧痛。奥伯良把那颗松动的牙齿连根拔了出来,随手扔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你在腐烂,”他说,“你在粉碎。你是什么?一袋垃圾。现在转过去再照照镜子。看见镜子里的那个东西了吗?那就是最后一个人。如果你是人,那就是全人类。穿上衣服吧。”
温斯顿开始用缓慢而僵硬的动作穿衣服。直到此刻,他好像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瘦弱。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进来的时间一定比他想象的要长。突然,当他将那可怜兮兮的破布围在自己身上时,他对自己饱受摧残的身体生出了一种难以控制的自怜。在他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前,他已经坐在床边的一个小板凳上痛哭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丑陋和笨拙,就像肮脏的内衣里裹的一把骨头,坐在惨白的灯光下哭泣,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奥伯良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态度几乎可以称得上亲切。
“你会好的,”他说,“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摆脱。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
“是你干的!”温斯顿哽咽着说,“你把我变成了这副样子。”
“不,温斯顿,是你把自己变成了这副样子。从你准备反党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一切结果都是由你的第一个行动决定的。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内。”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
“我们殴打你,温斯顿。我们把你打得支离破碎。你看见了自己的身体。你的思想也一样。我想你已经没有多少自尊了。你被踢、被打、被侮辱,痛苦得叫喊,在地上打滚,身上沾满了自己的鲜血和呕吐出来的东西。你哭着求饶,背叛了所有人和所有东西。你还能想到有哪一种堕落的事没有干过吗?”
温斯顿停止了哭泣,虽然眼泪还是不停地从眼眶里流出来。他抬头看着奥伯良。
“我没有背叛朱丽亚。”他说。
奥伯良沉思地俯视着他。“没有,”他说,“没有,你说得很对。你没有背叛朱丽亚。”
温斯顿心里再次充满了对奥伯良的特殊的崇敬,这是任凭什么都无法摧毁的。真聪明,他想,真聪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奥伯良都能理解。地球上的任何其他人都会立刻回答他已经背叛了朱丽亚。在酷刑之下,还有他们套不出来的话吗?他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她的习惯,她的性格,她的过去。他极为详细地交代了他们每一次约会的细节,他们之间的谈话,他们从黑市买来的食品,他们的通奸,他们模糊的反党密谋——所有的一切。然而,在他所指的那种意义上,他没有背叛他。他没有停止爱她,他对她的感情没有变。奥伯良无需解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告诉我,”他说,“要过多久才枪毙我?”
“可能要过很久,”奥伯良说,“你这个人很棘手。但是别放弃希望。每个人都早晚会痊愈。最后我们会枪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