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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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图案中的一个瑕疵

奥伯良微微笑了笑。“你是整个图案中的一个瑕疵,温斯顿。你是一个必须抹去的污点。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我们和过去的迫害者不一样。我们不满足于消极服从,甚至不满足于奴隶一般的臣服。当你最终向我们投降的时候,那必须出自你的自由意志。我们不会因为某个异端分子反抗我们就消灭他。只要他反抗我们,我们决不消灭他。我们转化他,抓住他内心的思想,重新塑造他。我们烧掉他内心所有邪恶的幻觉,把他拉到我们这一边来,不是表面上的,而是真正的,全心全意的。我们使他成为我们中的一员,然后才杀死他。我们无法忍受一个错误的思想存在于世界的任何地方,无论多么隐秘,多么无效。即使在死的那一刻,我们也不允许任何的偏差。过去,异端分子走向火刑柱时还是异端分子,得意洋洋地宣告着他的异端邪说。就连俄国大清洗时的受害者在走向刑场之时,脑子里还深藏着反抗的意识。但是,我们在打碎一个脑壳之前,先要让它变得完美。专制主义者的命令是‘你不许这样’。极权主义者的命令是‘你必须这样’。我们的命令是‘你是这样’。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反对我们。每个人都被洗得干干净净。连那三个可怜的叛徒——琼斯、阿龙森和卢瑟福——那三个你相信他们的清白的人,最终都被我们击垮了。我亲自参加过他们的审讯。我看见他们慢慢地崩溃,哭诉,跪地求饶,泪流满面——最后没有痛苦或恐惧,只有忏悔。这一切结束之后,他们只剩下了人的躯壳。他们心里除了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的懊悔,和对老大哥的热爱,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们那么爱他真让人感动。他们恳求快一点把他们处决,这样他们就可以带着纯洁的思想死去。”

他的声音变得几乎像做梦一般。脸上还露着那种得意,那种疯狂的热情。他没有装模作样,温斯顿想,他不是个伪君子,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使他最为沮丧的是,他意识到自己的智力低下。他看着那个魁梧而又优雅的身影踱来踱去,一会儿走进他的视野,一会儿又看不见。奥伯良在各个方面都比他大一号。他的每一个想法,甚至可能拥有的想法,奥伯良都早已了解了,调查了,而且驳回了。他的思想包含了温斯顿的思想。但是,如果那样的话,奥伯良怎么会疯狂呢?疯狂的一定是他,温斯顿。奥伯良停下来俯视着他。他的声音又严厉了起来。

“别以为你能拯救自己,温斯顿,不管你对我们投降得多么彻底。我们从来不会放过一个失足者。即使我们选择让你寿终正寝,你还是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在这里发生的就是永恒。你要事先了解这一点。我们会打击你,直到你无法恢复元气。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一千年也抹不掉。你不会再拥有普通人的感情。你的心已经死了。你永远也不会拥有爱情、友谊、生之喜悦、欢笑、好奇、勇气、正直。你是个空心人。我们会把你挤空,然后用我们自己把你填满。”

他停下来向那个穿白大褂的人打了个手势。温斯顿感到有一台很重的仪器被推到了他的脑后。奥伯良坐在他的床边,正好平视他的脸。

“三千,”他抬头对那个穿白大褂的人说。

两块略微有点潮湿的软垫夹在温斯顿的太阳穴上。他颤抖了。疼痛又来了,这是一种新的疼痛。奥伯良用一只手安慰地,甚至亲切地放在他的手上。

“这次不疼,”他说,“看着我的眼睛。”

这时他听见了一声破坏性的爆炸,或者类似一声爆炸,虽然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肯定看见了一道炫目的闪光。温斯顿没有受伤,只是全身瘫软。虽然当他本来已经平躺在床上,但他还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是被打倒的。这可怕的没有痛苦的一击将他彻底击垮了。他的脑子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当他的眼睛重新聚焦的时候,他记得自己是谁,在哪里,也认得盯着他的这张脸;但在某个地方有一大片空白,好像他的大脑被摘除了一块一样。

“过一会儿就好了,”奥伯良说,“看着我的眼睛。大洋国在和哪个国家交战?”

温斯顿想了想。他知道大洋国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自己是大洋国的公民。他记得欧亚国和东亚国,但他不记得谁跟谁在打仗。事实上,他不记得有什么战争。

“我不记得了。”

“大洋国在和东亚国交战。现在你想起来了吗?”

“是的。”

“大洋国一直在和东亚国交战。从你出生开始,从党成立开始,从有历史记载以来,战争一直没有间断过,一直是同一场战争。你记得吗?”

“是的。”

“十一年前,你编织了一个关于三个因变节被判处死刑的人的传奇故事。你妄称看见过一张纸,可以证明他们的清白。根本没有这样一张纸。是你杜撰的,后来连你自己都相信了。你还记得你开始编造这张纸条的那一刻,是不是?”

“是的。”

“刚才我在你面前举起了手指。你看见了五根手指。你还记得吗?”

“是的。”

奥伯良又举起了他的左手,把大拇指藏了起来。

“这儿有五根手指。你看见五根手指了吗?”

“是的。”

刹那间,他确实看见了,在他大脑中的图像改变之前。他看见了五根手指,没有畸形。然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原来的恐惧、仇恨和困惑又悄悄地回来了。但是有那么一刻——他不知道是多久,也许是三十秒——在那一刻他清楚地确定,奥伯良每一个新的提示都填补了他大脑里的一块空白,成为了绝对真理,在那一刻,二加二可以轻易地等于三或者五,只要情况需要。这种感觉在奥伯良放下手之前退去了。虽然他无法重现这种感觉,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就像人们记得在一生中遥远的过去自己曾经是另一个人。

“你现在明白了,”奥伯良说,“无论如何这是可以办到的。”

“是的。”温斯顿说。

奥伯良满意地站起来。在他左边,温斯顿看见那个穿白大褂的人打开了一个安瓿,正在抽注射器的活塞。奥伯良微笑着转身看着温斯顿。他用一贯的手势整了整鼻梁上的眼镜。

“记得吗,你在日记中写过,”他说,“我是朋友还是敌人无关紧要,因为我至少是一个理解你,可以与你谈心的人?你说得对。跟你谈话很愉快。你的思想让我很感兴趣。你的头脑和我的很像,只是你碰巧精神失常了。在结束这次谈话之前,你可以问我几个问题,如果你愿意。”

“任何问题?”

“任何问题。”他看见温斯顿的眼睛盯着仪表,“已经关了。你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你们把朱丽亚怎么了?”温斯顿问。

奥伯良又笑了。“她背叛了你,温斯顿。立刻毫无保留地背叛了你。我很少见到有人这么快弃暗投明。如果你见到她,一定认不出她。她的叛逆、欺诈、愚蠢、肮脏——一切都被除净了。这是一个完美的转变,一个典范。”

“你们折磨她了吗?”

奥伯良没有回答。“下一个问题。”他说。

“老大哥存在吗?”

“当然存在。党存在。老大哥是党的化身。”

“他像我一样存在吗?”

“你不存在。”奥伯良说。

无助的感觉又一次袭上了温斯顿的心头。他知道,或者想象得到,能够证明他不存在的理由,但那都是胡说八道,都是些文字游戏。“你不存在”这句话本身不是就包含着逻辑谬误吗?但是这么说有什么用?一想到奥伯良用来驳倒他的那些无法争辩的疯狂的理由,他的心就萎缩了。

“我想我存在,”他疲惫地说,“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出生,死去。我有手有脚。我占据了一定的空间。没有其他的实体能与我同时占据这一空间。在这个意义上,老大哥存在吗?”

“这并不重要。他存在。”

“老大哥会死吗?”

“当然不会。他怎么会死呢?下一个问题。”

“兄弟会存在吗?”

“温斯顿,这你永远不会知道。如果我们选择在完成你的改造之后放了你,如果你能活到九十岁,你还是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你活着,这将永远是你心里一个解不开的谜。”

温斯顿沉默了。他胸膛的起伏加快了一点。他还没有问那个第一个出现在他脑子里的问题。他一定要问,可是舌头好像不听使唤。奥伯良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得意。连他的眼镜都似乎闪着嘲讽的光。温斯顿突然想,他知道,他知道我想问什么!想到这儿,那句话便脱口而出:

“101室里有什么?”

奥伯良不动声色。他冷冰冰地答道:

“你知道101室里有什么,温斯顿。每个人都知道。”

他向那个穿白大褂的人举起一个手指。审讯显然结束了。一支针头扎进了温斯顿的手臂。他几乎立刻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