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要篡改过去有两个原因,其中一个原因是次要的,或者可以说,是预防性的。这个次要原因是,党员,和无产者一样,能够忍受眼下的条件只是部分因为没有比较标准。他必须与过去隔离,就像必须与外国隔离一样,因为他必须相信自己比祖先生活得更好,平均物质生活水平在稳步提高。但是到目前为止,调整过去更重要的原因是保持党的正确性。不仅各种发言、数据和记录必须不断更新,以表明党的预测一贯正确。而且必须否认一切思想变化和政治力量组合的改变。因为改变想法或者改变政策都是软弱的表现。例如,如果欧亚国或东亚国(不管哪一个)是我们今天的敌人,那么这个国家就必须一直是我们的敌人。如果事实与之相反,事实就必须被更改。因此,历史不断地被重写。真理部每天都在篡改过去,这与仁爱部的镇压和间谍活动一样,对政权的稳定是非常必要的。
过去的可变性是英社的核心原则。他们认为过去发生的事不是客观存在,它只存在于文字记载中和人们的记忆中。只要文字记载和人们的记忆一致,那就是过去。既然党已经全面控制了所有记载,也同样全面控制了所有党员的思想,因此,党说过去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同样合理的是,虽然过去可以更改,它却从来没有被具体更改过。因为一旦过去被按照当时的需要重新塑造,这个新的版本就成为了过去,与之不同的版本从来没有存在过。即使同一件事在一年中经常要被面目全非地更改若干次也一样。党永远拥有绝对真理,显然绝对真理永远不会与现在有任何不同。可见想要控制过去,最重要的是训练记忆。确保所有的文字记载与当前的正统思想一致只是一种机械劳动。但我们同样需要记得过去曾经以我们所希望的方式发生过。如果我们需要梳理记忆或者篡改文字记载,那就同样需要忘记我们曾经这么做过。这个技巧像其他思维技巧一样可以学习。大多数党员已经学会了,尤其是那些既聪明又正统的人。旧话将此坦率地称为“现实控制”。新话将其称为“双重思想”,虽然双重思想的含义比这丰富得多。
双重思想指的是一个人在思想中同时持有两个矛盾的观点,并且同时接受。党内的知识分子知道应该如何更改自己的记忆;因此知道自己正在玩弄现实;但是通过双重思想,他又心满意足地认为现实是无法违背的。这个过程必须是有意识的,否则无法实施得准确无误,但又必须是无意识的,否则会产生欺诈和内疚的感觉。双重思想是英社的核心,因为党的主要行为就是故意欺骗,同时保持目标明确,毫不动摇,貌像完全诚实。故意撒谎又真诚地相信谎言;忘记不利的事实,必要的时候将它从遗忘中唤起,用完以后又立即忘记;否认客观现实的存在,同时又顾及被否认的事实——所有这些都必不可少。使用“双重思想”这个词也要用到双重思想。因为用这个词就等于承认了篡改现实;而通过双重思想,这个认识又被抹去了;如此这般永无止境,谎言永远比真理先行一步。最终,正是通过双重思想,党才能阻止历史的进程——而且据我们所知,同样的事还将发生数千年。
过去的所有寡头统治之所以下台,不是因为僵化就是因为软化。他们要么变得愚蠢傲慢,没有调整自我适应新的局势,因而被推翻;要么变得开明而懦弱,在应该用武力的时候做出了让步,同样被推翻。换句话说,他们的下台不是有意识的结果,就是无意识的结果。党的成就是创造了一种使两种条件并存的思想体系。这是唯一可以使党的统治永久化的思想基础。要想成为统治者,并且继续统治下去,就必须混淆现实感。因为统治者的秘诀就是相信自己永远正确,同时从过去所犯的错误中吸取教训。
不用说,最高明的双重思想实践者是那些发明双重思想,并且知道这是一个庞大的思想欺骗体系的人。在我们的社会中,那些最了解现实的人也是离真实世界最远的人。一般来说,了解得越多,自欺欺人越多;越聪明的人越不理性。一个明显的例子是,战争疯狂随着人的社会地位而升级。对待战争的态度最接近理性的是那些争议地带的国民。对于他们来说,战争只是一场持续的灾难,像海浪一样来回裹挟着他们。哪一方获胜对他们而言根本无关紧要。他们知道,最高统治者的改变只是意味着他们将为新的主子做与原来一样的工作,而新主子会像旧主子一样对待他们。那些稍稍受到了一点优待的被称为“无产者”的劳动者只是间或意识到战争的存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刺激他们,使他们因恐惧和仇恨而发狂,但如果任其发展,他们可以长时间忘记正在发生的战争。只有在党员中,尤其是内党中,才能找到真正的战争热情。最坚信征服世界的理想的正是那些知其不可能的人。这种对立观点的奇特联系——知识与无知,怀疑与狂热——正是大洋国社会的主要标志之一。官方的意识形态充满了矛盾,有些甚至没有任何实际的原因。因此,党反对并诬蔑先前的社会主义运动的每一条原则,而这样做又打着社会主义的旗号。党史无前例地宣扬鄙视工人阶级,又让自己的党员穿上一度为体力劳动者专用的制服,而且这样做正是因为这种制服曾经属于劳动者。党全面削弱了家庭的稳固性,而又用一个让人直接想起家庭亲情的词称呼自己的领袖。就连统治我们的四部的名称都是无耻的故意的颠倒黑白。和平部负责战争,真理部负责撒谎,仁爱部负责折磨,富足部负责匮乏。这些矛盾并非偶然,也不是普通的虚伪,它们是故意实施的双重思想。因为只有调和矛盾才能永远掌握权力。这是打破古老的循环的唯一办法。要使人类平等永远不至于实现——所谓的上等人要想永远保住自己的地位——普遍的思想状况就必须是有控制的疯狂。
可是,至今为止,我们几乎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要阻挠人类平等的实现?如果我们对这一个过程机制的描述是正确的,那么花费这么大力气、经过如此准确的计划将历史凝固在某一时刻的动机是什么?
我们这才说到了核心的秘密。正如我们所见,党的神秘性,尤其是内党的神秘性,在于双重思想。而比这隐藏得更深的是它的原始动机,是那从未有人质疑过的本能,这种本能最初使人攫取权力,而后又产生了双重思想、思想警察、持续战争,和其他必要的东西。这个真正的动机是……
温斯顿突然意识到身边很安静,就像突然意识到一种新的声音一样。朱丽亚似乎有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了。她侧身躺着,赤裸着上身,枕着自己的手,一绺黑发散落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她的胸膛缓慢而有规律地起伏着。
“朱丽亚。”
没有回答。
“朱丽亚,你还醒着吗?”
没有回答。她睡着了。他合上书,小心地放在地板上,躺了下来,把床罩拉过来盖住了两人的身子。
他想,他还是不知道那个终极的秘密。他知道怎么回事;可他不明白为什么。第一章和第三章一样,没有真正告诉他任何新的东西,只是整理了一下他已经拥有的认识。但是看完之后,他比以前更确定自己没有疯。成为少数派,即使少到只有一个人,也不意味着你是疯子。世界上有真理也有谬误,如果你坚持真理,即使你的对手是全世界,你也不是疯子。落日洒下一道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户斜斜地横过枕际。他闭上了眼睛。洒在脸上的阳光和靠着他的姑娘光滑的身体使他感到有力、困倦、而又自信。他很安全,一切都安然无恙。他睡着时嘴里还喃喃自语:“理性不是一个统计学问题。”他感到这句话包含了深刻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