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曼纽尔·哥德斯坦 著
温斯顿读了起来:
第一
无知就是力量
有史以来,可能从新石器时代末期开始,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人:上等人、中等人和下等人。他们以很多种方式被进一步划分,拥有无数不同的名称,他们的相对数量和对彼此的态度也随着时代而变化,但是社会的基本结构从来没有改变。即使经过大规模的动乱和看似不可逆转的变化,总能回到同样的模式,就像陀螺仪不管怎么推总能恢复平衡一样。
这三种人的目的是完全不可调和的……
温斯顿停了下来,主要是为了享受这个事实:他正在一个舒适安全的地方看这本书。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电幕,没有人从锁孔里偷听,也不用紧张地回头张望,用手掩上书页。甜美的夏天的空气抚摸着他的面颊。远处隐约传来孩子们的呼喊声,但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时钟发出昆虫一般轻微的声音。他在扶手椅里往下坐了一坐,把脚搁在壁炉围栏上。这就是幸福,这就是永恒。突然,就像人们有时看一本明知自己最终会仔细重读的书一样,他翻到另一页,发现正是第三章。他继续读了下去:
第三
战争就是和平
世界分为三个超级大国是二十世纪中叶以前就可以预见——实际上也已经预见到的事。随着欧洲被俄国吞并,大英帝国被美利坚合众国吞并,现存的三个超级大国中的两个——欧亚国和大洋国——实际上已经形成。第三个国家——东亚国,又经历了十年的混战才取得独立。这三个超级大国之间的边界在有些地方是任意的,在另一些地方随着战争的态势而波动,但总的来说遵循一定的地理界线。欧亚国占据了整个欧亚板块的北部,从葡萄牙到白令海峡。大洋国包括美洲、大西洋群岛——其中包括不列颠群岛、澳大拉西亚和非洲南部。东亚国比前两个国家小一点,西部疆界不太明确,它包括中国及其以南诸国,日本群岛以及大面积疆界不定的满洲、蒙古和西藏。
无论以哪种方式组合,这三个超级大国永远处于战争状态,过去二十五年来一直如此。然而,战争不再像二十世纪初期一样是一种拼死的毁灭性的斗争。战争是为了有限目的进行的,交战国谁也无法毁灭对方,战争没有任何实际的原因,也不代表真正的意识形态差异。这倒不是说战争的进行或者人们对于战争的普遍态度不再那么残忍血腥,而变得更有骑士风范。相反,在所有国家中,战争狂热都是持续的普遍的现象,类似强奸、洗劫、屠杀儿童、奴役大众、报复囚犯——甚至将囚犯活煮或活埋的行为都被认为是正常的,如果实施这些行为的是己方而不是敌方,这种行为甚至被认为是有功的。但是,实际上只有少数人参与战争,大多是受过高级训练的专业人士,造成的伤亡相对很小。如果战斗发生的话,总是发生在普通人无法确定的模糊疆界上,或者把守航道上的战略要点的水上要塞附近。在文明的中心,战争只不过意味着持续的消费品短缺,和偶尔爆炸造成数十人死亡的火箭弹而已。事实上,战争的性质改变了。更准确地说,发动战争的诸多原因在重要性次序上发生了改变。二十世纪早期发生大规模战争的一些次要动机现在成了主要动机,人们了解这些动机,而且照此行动。
要了解当前战争的性质——因为虽然每隔几年国际关系就重新组合,战争总是一回事——就必须首先了解战争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任何一个超级大国都不可能被另外两国联手征服。他们的力量太均衡了,天然的防御屏障坚不可摧。欧亚国地域广阔,大洋国有宽广大西洋和太平洋相隔,东亚国土地肥沃,人民勤劳。第二,从物质意义上来说,不再有任何东西可以争夺。随着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的形成,生产与消费相互适应,争夺市场这个先前战争的主要原因已经不存在了,原料的争夺也不再你死我活。反正每一个超级大国都幅员辽阔,几乎所有原料都可以在国内获得。如果说战争有什么直接的经济目的的话,那就是为了争夺劳动力。在这些超级大国的疆界之间有一块大致四边形的地带,没有被任何一国永久占领,四个角分别是丹吉尔、布拉柴维尔、达尔文和香港,这个地带居住着地球上五分之一的人口。三个大国之间的不断斗争正是为了占领这些人口稠密的地区以及北极冰盖。实际上,没有一个国家控制过整个争议地带。这个地带的各个部分不断易手,不断改变力量组合正是为了通过突然的背叛行为夺取这一块或那一块领地。
所有的争议地区都蕴含着珍贵的矿产资源,有些地方还出产重要的植物产品,例如橡胶,这在寒冷的地区只能用相对昂贵的方法人工合成。但最重要的是,那里有无穷无尽的廉价劳动力。无论哪个国家控制了赤道非洲,或中东国家,或印度南部,或印度尼西亚群岛,都能使用数亿廉价的勤奋的苦力。这些地区的居民已经多少公开地沦为了奴隶,他们不断地从一个征服者易手到另一个征服者,像煤和石油一样被利用,生产出更多的军备,夺取更多的领地,控制更多的劳动力,生产更多的军备,夺取更多的领地,如此循环,没完没了。值得注意的是,战争从没有真正超越过争议地带的边缘。欧亚国的疆界在刚果盆地和地中海北岸之间来回波动;印度洋和太平洋上的岛屿不是被大洋国占领就是被东亚国占领;在蒙古,欧亚国和东亚国之间的疆界一向不稳定;在北极,三个超级大国都自称拥有大片基本上无人居住也尚未勘探的地区,但是力量对比基本上保持均衡,每个超级大国的核心地带从未受到过侵犯。此外,赤道附近受剥削的劳动力对于世界经济并非必不可少。他们没有使世界的财富增加,因为不管他们生产什么,都是用于战争,而发动战争的目的总是为了更好地发动下一次战争。这些奴隶人口通过自己的劳动加快了持续战争的速度。但是如果他们不存在,世界的社会结构和运转过程不会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现代战争的主要目的(根据双重思想的原则,这个目的同时被内党的首脑所认识和忽视)是消耗机器生产的产品而不提高一般生活水平。从十九世纪末开始,工业社会里一直潜伏着如何处置剩余消费品的问题。目前,当很少有人能吃饱饭的时候,这个问题显然不那么迫切了,即使没有人为破坏,这个问题也不会太严重。今日世界和1914年以前的世界相比,是一个贫瘠、饥饿、破败的地方,与当时的人们期待的未来相比更是如此。在二十世纪初,在几乎每一个有文化的人的意识里,未来社会是一个难以置信地富有、悠闲、秩序井然、效率极高的地方——一个由玻璃、钢铁和雪白的混凝土构成的闪闪发光一尘不染的世界。科学技术以惊人的速度发展,人们很自然地认为它还会继续发展下去。但这并没有发生,部分因为长期的战争和革命造成的贫困,部分因为科技进步依靠的是经验主义的思维习惯,而这在严密管制的社会里是不可能的。总的来说,今天的世界比五十年前更原始。某些落后的地区进步了,各种与战争和警察间谍活动有关的装置发展了,但是实验和发明却基本上停止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核战争造成的破坏从来没有真正得到恢复。但是机器隐含的危险仍然存在。从机器出现之时开始,有头脑的人就清楚地知道,人类不用再劳苦地工作了,因而人类的不平等也将基本消失。如果机器被故意用于这个目的,那么饥饿、劳碌、肮脏、无知和疾病不出几代人就会完全消失。事实上,即使没有用于这种目的,仅仅是一个自动的过程——通过生产出有时无法分配的财富——机器在十九世纪后期的五十年和二十世纪初,已经大大提高了人们的平均生活水平。
但是,同样清楚的是,财富的全面增长威胁着等级森严的社会——事实上,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这种社会的末日。在一个人人都工作清闲、食物充足、住着有浴室和冰箱的房子、拥有汽车甚至飞机的世界里,最明显,也许也是最重要的不平等形式已经消失了。财富一旦普及,就不再代表任何优越性。当然,也可以设想这样一个社会,从个人财产和享受上来说,财富可以平均分配,而权利只属于一个由少数人构成的特权阶级。可是,在实践中,这样的社会不可能保持长久的稳定。如果所有人都享有闲暇和安全,那么大量因为贫困而变得愚蠢的人就会变得有文化,会独立思考。一旦那样,他们迟早会意识到那些拥有特权的少数人毫无作用,于是会把他们扫除干净。长期来看,等级社会只能建立在贫穷和无知的基础上。二十世纪初的某些思想家梦想回到过去的农业社会,那是不实际的。这与在世界范围内几乎成为一种本能的机器化趋势相矛盾,另外,工业不发达的国家在军事上一定会被先进的对手直接或者间接地征服。
通过限制生产来保持大众贫困也不是满意的办法。这曾经发生在资本主义的最后阶段,大约1920年和1940年之间。很多国家的经济停滞了下来,土地荒芜,资本设备没有增加,大批大批的人失业,靠政府救济勉强为生。但是这也会削弱军事力量,而且,因为这样造成的物资匮乏是明显不必要的,反抗不可避免。问题是如何使工业保持运转而不增加世界的实际财富。产品必须生产出来,但是不能分配。在实践中,要实现这个目的只有持续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