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呼吸的声音来看,她显然又睡着了。他想接着谈他的母亲。凭他的记忆,他认为他的母亲没有什么不凡之处,更谈不上聪明,但她具有某种高贵纯洁的气质,只是因为她遵守的完全是个人的标准。她的感情属于她自己,不受外界的影响。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无效的行为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你爱一个人,那就爱他吧,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可以给他,那就给他你的爱吧。失去最后一块巧克力的时候,母亲把妹妹紧紧抱在怀里。这没用,什么也改变不了,不会变出巧克力来,也不会把她的孩子或者她自己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但是这么做对她来说是很自然的。那个船上的女难民也是这样用手臂护住了自己的孩子,虽然这在子弹面前就像薄纸一样不堪一击。党所做的一件可怕的事就是使你相信单纯的冲动、单纯的感情无关紧要,同时剥夺了你驾驭物质世界的一切能力。一旦被党控制,你感觉到的和没有感觉到的,做到的和没有做到的,没有任何分别。不管发生过什么,你都会消失,你和你的行为都会湮没无闻。你从历史的长河中被完全剔除了。可是对于两代以前的人来说,这并不重要,因为他们不想改变历史。他们被个人的忠诚关系控制着,而且对此从不怀疑。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个完全无益的手势,一个拥抱,一滴眼泪,对垂死的人所说的一句话,都有其自身的价值。他突然想到,无产者仍然是这样。他们不忠于一个党、一个国家、或者一个信念,他们忠于彼此。他生平第一次不再鄙视无产者,不再认为他们是没有生命的一群人,某一天会突然活过来使世界重获新生。无产者一直都是人。他们的内心没有变得冷酷坚硬。他们保持着原始的感情,而这些感情他必须有意识地重新学习。想到这儿,他想起了一件表面上不太相干的事,几个星期前,他在人行道上看见了一只断手,将它像白菜梗一样踢进了水沟里。
“无产者才是人,”他大声说,“我们不是人。”
“为什么?”朱丽亚问,她又醒了。
他想了一想。“你有没有想过,”他说,“我们最应该做的一件事就是从这里走出去,再也不要见面,趁现在还来得及。”
“是的,亲爱的。我想到过好几次。但我还是不想那么做。”
“我们很幸运,”他说,“但这不会太久。你还年轻。你看上去既正常又单纯。如果你离我这种人远一点,你还能活上五十年。”
“不。我已经想好了。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别灰心丧气。我的生存能力很强。”
“我们也许还能在一起六个月——一年——谁知道呢。最终一定会分开。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会变得多么孤独?一旦被他们抓住,我们就不能再为对方做任何事,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我坦白,他们会杀了你,如果我不坦白,他们也会杀了你。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或者隐瞒什么,都不能将你的死亡推迟哪怕五分钟。我们甚至不知道对方是死是活。我们会完全束手无策。只有一样,我们不会背叛对方,尽管那也没什么分别。”
“如果你指的是招供,”她说,“我们一定会招供的。人人都会招供。没办法。他们折磨你。”
“我不是指招供。招供不是背叛。你的言行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感情。如果他们能让我不再爱你——那才是真正的背叛。”
她认真想了想。“这办不到,”她终于说,“这是他们唯一办不到的事。他们可以让你说任何话——任何话——但他们不能使你相信。他们无法进入你的内心。”
“不能,”他似乎看到了更多的希望,“不能。说得对。他们无法进入你的内心。如果你能感觉到做一个真正的人是值得的,即使那样毫无结果,你也打败了他们。”
他想到了时时刻刻在窃听的电幕。他们可以日夜监视你,但只要你有脑子,还是能骗过他们。他们如此诡计多端,却从来没有能够发现人们思想的秘密。也许,当你落在他们手里就不一样了。你不知道仁爱部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猜得到:折磨,用药,可以测出你的神经反应的精密仪器,用失眠、孤独和持续审问使你逐渐崩溃。无论如何,事实是隐瞒不了的。审问可以查出事实,折磨可以逼你吐出真相。但是,如果你的目的不是活下去,而是做一个真正的人,是否说真话最终又有什么分别?他们无法改变你的感情,在这方面,连你自己都改变不了,即使你想改变。他们可以详细揭露你的一切行为、语言和想法,但是你的内心是不可征服的,它的活动连你自己都无法参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