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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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没有什么事情是违法的

他的脸立刻变得通红,眼里流出了泪水。这东西像硝酸,喝的时候,后脑勺好像被一个橡皮棍子敲了一下。可是,紧接着,腹中的烧灼感便消退了,世界看起来更加美好。他从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烟盒上写着“胜利牌香烟”。他一不小心把烟卷竖了起来,里面的烟丝掉在地上。掏第二支烟的时候,他没让烟丝掉出来。他回到客厅,坐在电幕左侧的一张小桌子旁,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支笔、一瓶墨水,和一本厚厚的四开空白笔记本。笔记本有红色的书脊,封面上还有大理石状的花纹。

不知什么原因,客厅里的电幕位置有点不同寻常。一般的电幕都安在房间一头的墙上,可以把整个房间尽收眼底,可是这个电幕安在较宽的那面墙上,正对着窗户。在电幕的一边,墙壁浅浅地凹进去一块,温斯顿此时正坐在那里,那可能是造房子时留出来放书架的地方。温斯顿在那凹进去的一角里靠墙坐着,可以离开电幕的监视范围,至少离开它的视野。当然,他的声音还能听见,但只要呆在现在的位置,电幕就看不见他。他之所以想到要做眼前这件事,也是因为这个房间不同寻常的布局。

促使他做眼前这件事的,还有刚从抽屉里拿出来的这个笔记本。这是一个特别精美的本子。光滑细腻的纸张因为年头久了有点泛黄,这种纸至少四十年前就停产了。然而,据他猜测这本子的历史还要古老得多。这是他在贫民区的一家肮脏的旧货店的橱窗里看见的(哪个区他已经不记得了),第一眼他就忍不住想买。党员不能去普通的商店(那被称为“自由市场交易”),但是这个规定不太严格,因为要想弄到鞋带和刮胡刀片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别无它法。他在街上迅速地左右观望了一下,然后溜进店里,花两块五毛钱买了这本本子。当时,他并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他像做贼似的把本子放在公文包里带回了家。即使上面什么也不写,拥有它也是有违原则的。

他打算开始写日记。这并不违法(没有什么事情是违法的,因为已经没有什么法律了),但是如果被发现,很可能会被判处死刑,至少要在劳改营里服刑二十五年。温斯顿在笔杆上装了一个笔尖,用嘴吸了吸,把上面的油去掉。钢笔是个古老的东西,现在即使签名也很少用到,可他偷偷弄到了一支,费了不少功夫,因为他觉得只有真正的钢笔才配得上这么漂亮细腻的纸张,墨水铅笔根本不配在这样的纸上划拉。事实上,他已经不习惯写字了。除了极短的便条,其余的一般都用听写机来记录,眼前的这件事当然没法用听写机。他把钢笔在墨水里蘸了一下,然后停了一停,心里一阵战栗。落笔是一个决定性的行为。他用笨拙的小字写下:

1984年4月4日

他往后靠了一靠。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突然袭来。首先,他对现在是否是1984年丝毫没有把握。应该差不多,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今年三十九岁,而他相信自己是在1944年或者1945年出生的,可是现在,人们确定一个日子的时候,难免会有一两年的误差。

他突然想到,他的日记是写给谁的呢?写给未来,写给尚未出生的一代人。他的思绪在纸上这个可疑的日期上徘徊了一会儿,因为撞上了一个新话的词语“双重思想”而停下了。他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件事情的艰巨性。人怎么能和未来交流呢?这在本质上是不可能的。如果未来同今天一样,他的话便无人倾听;如果未来同今天不一样,他的困境便毫无意义。

他坐在那儿,呆呆地盯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儿。电幕转而放起了刺耳的军乐。真奇怪,他不仅失去了表达能力,连自己本来想说什么都忘了。他为了这一刻准备了好几个星期,他一直以为自己需要的只是一点勇气。真正写起来不会很难。他要做的只是把多年来萦绕在自己脑海里的没完没了、焦躁不安的独白原原本本写下来而已。然而此刻,连独白都枯竭了。况且,他的静脉曲张性溃疡开始奇痒难忍。他不敢挠,因为一挠就发炎。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除了面前的这张白纸,脚踝上的皮肤瘙痒,喧嚣的音乐,和杜松子酒带来的轻微醉意,他什么也意识不到。

突然,他慌张地抓起笔写了起来,至于写了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那幼稚的小字慢慢爬满了一页,先省掉了大写字母,最后连句号都省掉了:

1984年4月4日。昨晚去看电影。全是战争片。有一部很好,说的是一艘装满难民的船在地中海遭到空袭。观众们看到一个大胖子在水里游一架直升机在他头顶上追觉得很有趣。起先见他像海豚一样在海里一沉一浮,然后又从直升机的机枪眼里看见他,然后只见他的身上满是枪眼周围的海水被染成了粉红色他突然下沉好像枪眼里进了水似的。他沉下去的时候观众哈哈大笑。然后又看见一艘装满儿童的救生艇上面盘旋着一架直升机。有一个中年妇女可能是犹太人坐在船头上抱着一个三岁的孩子。小男孩吓得大声哭喊把头藏在她怀里好像想在她胸前拱出一个洞来把头埋进去那个女人抱着他安慰他虽然她自己也吓得脸都紫了,她一直尽可能地用身体护着他好像以为自己的手臂能够帮他挡住子弹。这时直升机朝他们投下了一枚二十公斤的炸弹燃起大火船炸成了碎片。这时有一个精彩的镜头一只孩子的手臂飞呀飞飞到空中肯定有一架前面装了摄像头的直升机在跟拍党员座位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可是坐在无产者区的一个女人突然站起来大吵大闹喊着他们不应该让孩子看这个不应该这样不对不应该让孩子看见直到警察来推她把她推了出去我想她不会有事的没有人在乎无产者的想法这是典型的无产者反应他们从不——

温斯顿停下了笔,部分因为他的手已经写得抽筋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下子写出这么一大串垃圾。奇怪的是,写的时候,一种完全不同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清晰了起来,他几乎觉得自己有能力把它写下来。他这才意识到,今天令他突然决定回家记日记的是另一件事。

这是今天早晨发生在部里的一件事,如果如此模糊的一件事也算发生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