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学步集:曾召南道教研究论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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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汉魏两晋儒释道关系简论(4)

时至东晋,情况有了变化。佛教充分利用当时玄学盛行的机会,以佛教的般若学比附三玄,高僧和名士互相唱和,谈空说无,佛理因而大张,其教也就在士大夫中大大盛行起来。相反,道教徒抱残守阙,放弃玄学这块阵地,不去发明《老》、《庄》之深义,只津津于成仙成圣的修炼,结果丧失了一次在理论上发展自己的极好机会,从而导致了西晋以后两教力量对比的显著变化,即佛教相继摆脱对道家和玄学的依附地位,渐成为中国文化思想领域的重要力量;道教虽有发展(西晋时,天师道在统治阶级上层获得较大发展,出现了不少著名的天师道世家;东晋中后期,在东南地区又出现了上清、灵宝两个新道派等),但较之佛教却是落后了(特别是因理论上的落后导致在争取士大夫信仰方面落后)。这种力量对比的变化,在互相汲取问题上也就必然表现出来,即在东晋中叶以后,佛教汲取道家和道教渐少,道教汲取佛教渐多,至南北朝尤为突出。例如大约出于东晋中后期或南北朝初的《太上洞渊神咒经》,不仅采用了大量佛教名词概念,如“十方”、“三业”、“三界”、“因缘”、“地狱”等,最突出的是汲取了佛教“三恶道”和因果轮回思想。佛教认为,人死后,要据生前行为(业)在“五道”中轮回,五道即地狱、饿鬼、畜生、人、天。前三道称“三恶道”,认为这是恶人死后必经的轮回。《洞渊神咒经》把这种思想搬入书中,卷三说:“恶人死者入三涂恶道,道士死者生天上、人间。……如此人等后有重罪,罪入赤连地狱水火之中,三千亿劫无有出期。罪毕作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或痴聋喑哑,不知人事。复作六畜,食草饮水,以肉供人。……此之罪人轮转如此。”该经其他各卷也多有类似宣传。东晋中后期,杨羲、许谧和葛巢甫等人相继造构上清经和灵宝经,在这些经书中,特别是灵宝经中,更大量引进佛教思想,其中引入最多的也是因果轮回、地狱天堂之说。例如托名徐来勒降授葛玄(或即葛巢甫所撰)的《太极真人敷灵宝斋戒威仪诸经要诀》(参阅陈国符《道藏源流考》第216页)。把儒家的忠孝伦理与戒律相联系,把“弑君父”、“攻伐家国”、“不孝二亲”等作为重罪列作戒条外,又把道教善恶报应思想与佛教地狱天堂联系起来,说:“善恶皆有对。是以世人为恶……而不即被考者,由受先世宿福。福尽罪至,生或为阳官所治,死入地狱,覆诸荼毒,楚痛难言也。若善人今不效者,是其宿世罪恶未尽,尽便福至。……恶恶相缘,善善相因……身没名灭,轮转死道。”这是在道教原有的“承负”说基础上糅进佛教轮回地狱理论的产物。其解释为善不即得善报,为恶不即得恶报,是承受了先人的恶或善所致,这是道教的理论;其解释宿世善恶已了,现世为恶必入地狱,轮转死道,是因果报应使然,这是佛教的理论。在这里,佛、道理论算是融合在一起了。

三、儒、释、道的斗争

在互相汲取、融合的同时,儒、释、道之间又进行着不断的斗争。由于此时期互相依赖、汲取的需要超过彼此间的利害冲突,因此矛盾斗争并不十分激烈,主要有这样三次,即:佛道之间的“老子化胡说”之争、儒佛之间的“沙门敬礼王者”和“因果报应”之争。

第一,老子化胡说之争。据佛教资料记载,在西晋惠帝时,沙门帛远和道士王浮常常争论两教的邪正。王浮理屈,退而作《老子化胡经》(王浮与帛远争两教邪正,退而作《化胡经》事,见《出三藏记集》卷一五《法祖法师传》,《高僧传》卷一《帛远传》等。日本学者桑原骘藏推断王浮《化胡经》作于公元300年左右,即晋惠帝末,为中外一般学者所接受《佛祖统纪》卷三则谓东晋成帝咸康六年(340)王浮作《化胡经》)。此,直至宋、元,这个问题成了两教斗争重要的内容之一,斗争时间最长,也很激烈。老子化胡说并不始于西晋王浮,早在东汉时,即有此说之流传。如东汉桓帝延熹九年(116)。襄楷上疏中有云:“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这是史书中最早的记载。其后《三国志·魏志》裴松之注引鱼豢《魏略·西戎传》亦云:“《浮屠(经)》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在此之前,马融《樗蒲赋》(《艺文类聚》七四引)还有这样的记载:“昔有通玄先生游于京都,道德既备,好樗蒲。伯阳入戎,以斯消夏。”此赋不知作于何时,但马融历仕安、顺、桓三帝,所作似较襄楷疏为早。因此老子化胡说或在桓帝之前的安、顺帝时就已出现了。可是在这样长久的时期中,这种传说并没有引起佛教徒的非议,毋宁说因为这个传说有利于佛教的传播而加以默认了。甚至如某些学者(如日人洼德忠)所推论的那样,这种说法很可能不是道教徒为了攻击佛教杜撰的,而是佛教徒为了传教的需要制造出来的。不管此说产生的原因如何,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即它在西晋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是作为佛、道两教共同发展的动力,而不是两教之间的摩擦力而存在的。但是到了西晋,两教却因争邪正而对此争吵起来。似乎到此时佛教徒才发现这个传说不利于和道教争邪正,而力图加以否定,道教徒则认为它于己有利而极力加以肯定,并增饰而成书。这反映出两教力量对比的变化在西晋时即开始了,只是到东晋时形势更为确定更为明显。它表明:道教因是土著宗教而占有的优势消失了,佛教则因立脚已稳,不能再容忍原来的附庸地位而力图挣脱出来。从此两教互争邪正,即争宗教领导权的斗争开始了。这次帛远和王浮之争,似乎只发生于个别人之间,影响并不大。但王浮所作的《化胡经》却导致了两教的长期争端,至元宪宗下令焚毁《化胡经》之后,才告结束。

第二,沙门敬礼王者之争。佛教的理论基石是“无生”,它要求僧尼出家,不拜君亲,不许婚娶。这些与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是相矛盾的。因此一开始就遭到儒家学者的非议,上面提到的牟子《理惑论》和东晋孙绰《喻道论》中都反映了这种情况。只是那时虽有人责难,还未引起明显的冲突。到东晋成帝以后,由于一些坚持儒家礼教的执政者,提出要沙门致敬王者之后,才在儒释之间爆发了一场沙门是否应敬礼王者的斗争。东晋成帝咸康五年(339)七月,丞相王导薨,庾冰、何充辅政。次年庾冰代成帝作诏,令沙门跪拜王者。诏云,“因父子之教,建君臣之序,制法度,崇礼秩”,是“百代所不废”的大事,佛教不应“矫形骸,违常务,易礼典,弃名教”,僧尼应向王者行跪拜之礼。何充素佞佛,乃与左右仆射等上书谏之。庾冰又代下诏,谓分别尊卑,是体国之大经,不宜“以殊俗参治,怪诞杂化”。何充等复疏辩之。于是庾冰之议遂寝,沙门竟不致敬(见《弘明集》卷一二《代晋成帝沙门不应尽敬诏》等)。

至安帝隆安(397—401)中,桓玄重申庾冰之议。其与八座书曰:“夫佛之为化,虽诞以茫浩,推于视听之外,然以敬为本”;“沙门之所以生生资存,亦日用于理命,岂有受其德而遗其礼,沾其惠而废其敬哉!既理所不容,亦情所不安”( 《弘明集》卷一二《与八座论沙门敬事诏》)。部尚书王谧、沙门慧远等相继答书陈述不应致敬。不久桓玄篡位,下《许沙门不致礼诏》,说:“佛法宏诞,所不能了,推其笃至之情,故宁与其敬耳。今事既在己,苟所不了,且当宁从其略,诸人勿复使礼也。”(《弘明集》卷一二《许沙门不敬礼诏》)晋两次令沙门致敬王者之争,至此结束。与此同时,桓玄还曾下令沙汰沙门,其文略曰:“佛所贵无为,殷勤在于绝欲。而比者陵迟,遂失斯道。京师竞其奢淫,荣观纷于朝市,天府以之倾匮,名器为之秽黩,避役钟于百里,逋逃盈于寺庙,乃至一县数千,猥成屯落,邑聚游会之群,境积不羁之众,其所以伤治害政,尘滓佛教,固已彼此俱弊,实污风轨矣。”令除庐山不加简括,其余奉戒有亏的“皆悉罢道”( 《弘明集》卷一二《与僚属沙汰僧众诏》)。等人致书辩之,此事又寝。

第三,因果报应之争。自东汉桓、灵之后,佛教译经渐多,其基本教义渐渐传播于世。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其“四谛”、“八正道”、“十二因缘”等独特教理,一时却很难被人们所理解,而所谓因果报应之说,却因与中国传统思想有某些相似之处,而较快地被人们所接受。士大夫和一般群众首先接受的就是这个东西,道教首先汲取佛教的也是这个东西。东晋袁宏《后汉纪》说:“(佛教)又以为人死精神不灭,随复受形,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故所贵行善修道,以炼精神而不已,以至无为,而得为佛也。……然归于玄微深远,难得而测,故王公大人,观生死报应之际,莫不矍然自失。”但是佛教这套因果轮回之说,终究与中国传统的善恶报应思想(《易·坤·文言》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道教的“承负说”(《太平经·解承负诀》,见王明《太平经合校》第22-24页)不相同,因此如范晔所说:“又精灵起灭,因报相寻,若晓而昧者,故通人多惑焉。”(《后汉书·西域传》。)以佛教的这种思想传播既广,惑疑的人也颇多。从牟子《理惑论》中可以看到人们对这个思想的责难,从东晋孙绰《喻道论》和其后的释道恒《释驳论》中也可看到人们的责难。《释驳论》载人们指责佛教:“云行恶必有累劫之殃,修善便有无穷之庆,论罪则有幽冥之伺,语福则有神明之。”“听其言,则洋洋而盈耳……考现事以求征,并未见其验,真所谓击影捕风,莫知端绪。”桓玄对此也提出批评,说“先圣有言,未知生,焉知死,而今一生之中困苦形神,方求冥冥黄泉下福,皆是管见。”(《弘明集》卷一一《与远法师书》)逵为克服桓玄理论上的缺陷,从儒家立场出发,利用道家“性命自然”论来批判“因果报应”。他说:“夫人资二仪之性以生,禀五常之气以育。性有修短之期,故有彭殇之殊;气有精粗之异,亦有贤愚之别。此自然之定理不可移者也。”所以他认为人有贤愚贫富之分,寿命有长短之别等,并不是什么积行所致,而是自然禀性不同所决定的(《弘明集》卷二《释疑论》)他认为“善者自善,非先有其生,而后行善以致于善也;恶者自恶,非本分无恶,长而行恶以得于恶也。故知穷达、善恶、愚知、寿夭,无非分命”( 《弘明集》卷二《答周居士难释疑论》)。然,戴逵用以反对因果报应的“分命”说(即“性命自然”说)是不科学的,它既不能解释善恶福祸之间的关系,也不能说明造成善恶的社会根源,但从这里使我们可以窥见儒、佛思想的区别。

以上这些斗争仅仅是三家斗争的序幕和前哨战,在以后的时期中还将继续进行争辩。所以,无论是在互相汲取方面,还是在彼此斗争方面,这个时期都仅仅是开篇第一章。

(原载《四川大学学报》198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