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目前资料来看,朱子最终确定《论语集注》之“曾点言志”一节的定稿(以下简称定稿)的时间甚晚:不但上文所引朱子与廖德明的书信往复已在其七十岁之际,而《朱子语类》中也收录了吕焘在同年就“曾点言志,虽尧舜事业亦优为之”的疑问,在上述问答中,虽然朱子已经认为曾点“言志,亦不是要去做事底,只是心里要恁地快活过日而已”,但他还没有流露出要删除这一句的意思见《朱子语类》,卷四十,《论语二十二·先进下》。这表明,至此《论语集注》此节的定稿还没有确定。《论语集注》此节的定稿虽不属朱子的易箦之作,也当离此不远,其文云:
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而门人记其本末独加详焉,盖亦有以识此矣。《论语集注》,卷十一,《先进》。
不妨先比较这段文字与朱子录示万人杰的修订本之间的异同:“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与“天理浑然,日用之间随处发见”相比,避免了给人以天理别为一物的印象;“乐其日用之常”与“适其所履之常”相比,更能与“言志”二字相符;而朱子删去“天下之乐无以加焉”一句,则是因为朱子不希望人们认为此乐为最高,转而轻视事为;他删去“用之而行,则虽尧舜事业亦不外此,不待更有所为也”一句,其原因上文已经有了说明。值得说明的是,朱子删去“但夷考其行,或不掩焉,故不免为狂士”一句,则清楚地表明了他只是想从曾点所见天理流行的这一个方面来诠释“曾点气象”的意图,也就是说,朱子有意不再提及曾点狂和行不掩言的一面;而在比较曾点和三子之别时,“其气象不侔矣”与“则不可同年而语矣”,其下语的轻重也非常明显,这也体现了其努力平衡胸襟与事功的苦心;而在朱子的所增上,其强调曾点的胸次必与天地同流的意图,我们就不必再说了。
总的来看,定稿先论曾点之见为因,再论其志、其胸次为果,然后嘎然而止,不再论其行——不论是行文的层次,还是所要表达的意图都很清晰。此后,历代对此定稿的注解甚多,其中颇能揭示朱子意图的有辅广的观点:
理欲不两立。须是人欲浄尽,然后天理自然流行,随事随处不待勉强用力,自无纤毫欠缺处。然惟圣人心与理一,而后能礼用兼备,自然而然。若曾则以天资之高,而于此有见焉耳。故《集注》著“有以见夫”四字,便自断得曾所学之分量分晓。与后面程子所谓“曾点狂者,未必能为圣人之事,而能知夫子之志”之说相应。《四书大全·论语集注大全》,卷十一引。
曾所居之地不过只做得此等事,而浴沂、咏归数语亦其平时日用之常。夫“即其所居之位”,则无出位之思;“乐其日用之常”,则无作意之为,只此两句便又见得曾不愿乎其外、无入而不自得之意。不过与诸朋友徜徉自适,初不见其有三子之志,而其胸次悠然自适,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显然自见于言语之外,是则曾点之所乐也初无舍己为人之意一句,说得点之事实,胸次悠然而下数句,又形容得点之乐处分晓。赵顺孙:《论语纂疏》,卷六,《四库全书》本。
总之,在定稿中我们已经看不到曾点有丝毫所谓“狂士”的影子了。相反,他却被朱子打扮成了一位见识高妙、能够洞见天理,完全做到了时时存天理、灭人欲,并能“乐其日用之常”且又“从容自若”的理学家式的有“气象”者。其实,这也正是朱子极力推尊“曾点气象”的目的所在。同时我们也发现,这里朱子也有意回避了其弟子们针对曾点是否缺乏实行的疑问,而只是讲曾点的见地与胸襟,并尽可能的从“纲”与“目”的不同上把曾点与佛老(其实也是陆学)划清界限。这样,曾点就成了只是“初无”入世的念头儒学中本有认为尧舜孔孟异地皆然的说法,认为孔孟在尧舜之时之地就会有尧舜之行,反之皆然。故朱子这里说曾点“初无”入世念头,也就是在强调曾点在此时此地会乐其性分之常,而在需要应时之际自然会挺身而出。却会随时去体认天理的儒家典范。可以说,至此朱子对所谓“曾点气象”的推崇是显而易见的。
今天,对大多数读者来说,他们所接触到的更多只是朱子在《论语集注》定稿中赞扬“曾点气象”的这区区一百多个字,又能有几人能够了解朱子在形成这段文字中的诸多曲折和深意呢?需要再次指出,朱子的“曾点气象论”具有明显的宋学特色,常常会创造性地自出己意,不拘原文。这里,我们只要“要其会归,遗其所寄”就可以了,不必与其争论文字训诂上的是与非。
(二)定稿中对二程“曾点气象论”的态度
以往我们对朱子论“曾点气象”的研究,总是集中在他的所谓“一百三十七言”上。其实,无论是朱子在这一节中的其他评论,还是他在本节中引用前人的观点,所有这些才构成了他对“曾点气象”问题的完整看法。我们只要把视野扩大到本节的整体内容上,就能发现其中的很多消息。
上文已指出,朱子最终决定在定稿中只是正面突出曾点的见处,而回避他的“狂”和“行不掩言”,定稿也很好的完成了这一意图。但是曾点“不可学”的这一面毕竟就摆在那里,而且也都被二程提到过。朱子又该如何面对这一事实呢?在《论语集注》的这一节中,朱子除了自己直接评论外,还附上二程对此的评论作为补充:
程子(此为小程子)曰:古之学者优柔厌饫,有先后之序……如子路公西赤言志如此,夫子许之亦以此,自是实事,后之学者好高,如人游心千里之外,然自身却只在此。
又曰(此为大程子语):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诚异二三子者之撰,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谓狂也。子路等所见者小,子路只为不达为国以礼道理,是以哂之,若达却便是这气象也。
又曰(此为大程子语):子路冉有公西华皆欲得国而治之,故孔子不取。曾点狂者也,未必能为圣人之事,而能知孔子之志。故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言乐而得其所也。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曾点知之,故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又曰: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论语集注》,卷十一,《先进》。
这里,朱子在引用二程的观点时有两点值得玩味:
其一,从朱子编订《论语集注》的一贯体例来看,他在讨论某一含有歧义的话题,而需要引用前人的一些差异较大的观点作为补充时,通常会把自己较为认同的观点放在前面。在这里,朱子显然是有意的把小程子的观点放在前面以做强调。对于这一点,我们在体会到朱子在讨论“曾点言志”一节时的复杂心情的情况下,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在大程子的观点一再遭到弟子们的质疑、而他又对一味宣扬曾点之乐的流弊颇有所警觉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朱子亦云:
程子论三子言志自是实事一段,甚好。及论夫子与点一段,意却少异,所以《集注》两裁之。《朱子语类》,卷四十,《论语二十二·先进下》。(吴必大录)
前一条是伊川的观点,后三条是明道的观点。需要指出,此前朱子在编订《论孟精义》时,先载的是明道语,后载的伊川语,而《论语集注》特意把伊川语移到明道语之前,朱子对二人观点的轻重之意显然自见。
其二,无论是小程子的原话(见上文),还是朱子所摘引的部分内容,这些文字都撇开了对“曾点之乐”的直接褒贬,却是在讨论“后之学者”的好高之弊。这段话既包涵有一定的警诫意味,又在一定程度上对“曾点气象”本身有所回护,符合朱子对于“曾点言志”问题的一贯思路。朱子这种安排的目的,既希望对“曾点气象”有正面的宣扬,又希望尽可能的对过分渲染“曾点气象”所带来的弊端有所消解。
从朱子处理二程材料中,我们明显能够感觉到他对自己在《论语集注》定稿中对“曾点气象”的一味推许还是心存顾虑的。他更希望人们认识到一味宣扬“曾点气象”的流弊。这就促使我们必须要注意朱子不喜言点的一面。
(三) 如何认识朱子晚年的不喜言点
与朱子在定稿中给予“曾点气象”极高的评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朱子在晚年的非正式场合多次强调自己不喜言点,其典型者如:
(朱子)曰:某平生不爱人说此话。《论语》一部自“学而时习之”至“尧曰”,都是做工夫处,不成只说了与点,便将许多都掉了。圣贤说事亲便要如此,事君便要如此,事长便要如此,言便要如此,行便要如此,都是好用工夫处。通贯浃洽,自然见得在面前,若都掉了,只管说与点,正如吃馒头,只撮个尖处,不吃下面馅子,许多滋味都不见。向来此等无人晓得,说出来也好,今说得多了,都是好笑,不成模样。近来觉得说这样话,都是闲说,不是真积实见。昨廖子晦亦说与点及鬼神,反复问难,转见支离没合杀了。圣贤教人,无非下学工一贯之旨……学者且要其万理中千头百绪都理会,四面凑合来,自见得是一理,不去理会那万理,只管去理会那一理、说与点,颜子之乐是如何?程先生语录事事都说,只有一两处说此,何故说得恁地少?而今学者何故说得恁地多,只是空想象……不要说总会,如博我以文,约我以理,博文便是要一一去用功,何曾说总会处……圣贤之学,非老氏之学。老氏说,通于一,万事毕,其它都不说,少间又和那一都要无了方好。学者固是要见总会处,而今只管说个总会处,如与点之类,只恐孤单没合杀,下梢流入释老去,如何会有“咏而归”的意思。《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七,《朱子十四·训门人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