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华国学经典读本: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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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尧问第三十二

[原文]

尧问于舜曰:“我欲致天下,为之奈何?”对曰:“执一无失,行微无怠,忠信无倦,而天下自来。执一如天地,行微如日月,忠诚盛于内,贲①于外,形于四海,天下其在一隅邪!夫有何足致也!”

魏武侯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退朝而有喜色。吴起进曰:“亦尝有以楚庄王之语闻于左右者乎?”武侯曰:“楚庄王之语何如?”吴起对曰:“楚庄王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退朝而有忧色。申公巫臣进问曰:‘王朝而有忧色,何也?’庄王曰:‘不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是以忧也。其在中之言也。曰:诸侯得师者王,得友者霸,得疑者存,自为谋而莫己若者亡。今以不之不肖,而群臣莫吾逮,吾国几于亡乎,是以忧也。’楚庄王以忧,而君以喜。”武侯逡巡再拜曰:“天使夫子振②寡人之过也。”

伯禽将归于鲁,周公谓伯禽之傅曰:“汝将行,盍志③而子美德乎?”

对曰:“其为人宽,好自用,以慎。此三者,其美德已。”

周公曰:呜呼!以人恶为美德乎!君子好以道德,故其民归道。彼其宽也,出无辨矣,女又美之!彼其好自用也,是所以窭小也。君子力如牛,不与牛争力;走如马,不与马争走;知如士,不与士争知。彼争者,均者之气也,女又美之!彼其慎也,是其所以浅也。闻之曰:‘无越逾不见士。’见士问曰:‘无乃不察乎?’不闻,即物少至,少至则浅。彼浅者,贱人之道也,女又美之!

“吾语女:我,文王之为子,武王之为弟,成王之为叔父,吾于天下不贱矣,然而吾所执贽而见者十人,还贽而相见者三十人,貌执之士者百有余人,欲言而请毕事者千有余人,于是吾仅得三士焉,以正吾身,以定天下。吾所以得三士者,亡于十人与三十人中,乃在百人与千人之中。故上士吾薄为之貌,下士吾厚为之貌。人人皆以我为越逾好士,然故士至;士至,而后见物;见物,然后知其是非之所在。戒之哉!女以鲁国骄人,几矣!夫仰禄之士犹可骄也,正身之士不可骄也。彼正身之士,舍贵而为贱,舍富而为贫,舍佚而为劳,颜色黎黑而不失其所,是以天下之纪不息,文章不废也。”

[注释]

①贲:通“奋”。这里是发扬,表露的意思。②振:补救。③志:意,测度。

[译文]

尧问舜说:“我想招聚天下万民,让他们归顺我,这该如何做呢?”舜答复说:“做事一心一意而没有失误,办理隐秘不为人知的事也不懈怠,对人忠诚而始终如一,天下民众自然就会来归顺了。做事一心一意像天地一样持之有恒,办理隐密不为人知的事像日月一般运行不息,忠诚充满了内心,又显现在外,显露在整个天下,那么天下人已经像是在一个居室里面,招聚万民又哪儿用得着费力呢?”

魏武侯谋划政事的时候十分得当,大臣们没有一个人可以赶得上他的。在退朝以后,魏武侯也面带喜色。吴起上前说道:“大王您可曾从左右人的口中听见过楚庄王说过的话?”魏武侯问道:“楚庄王的话是如何说的?”吴起答复说:“楚庄王谋划政事也十分得当,大臣们没有一个人可以赶得上他。楚庄王退朝后却面带忧愁。申公巫臣上前问道:‘君王退朝却面带忧愁,这是为何缘故呢?’楚庄王说:‘我谋划政事得当,大臣们没有人能赶上我,故而我觉得忧愁。大概是商朝的仲虺讲过这样的话:诸侯获得良师就能称王,获得良友就能称霸,得到答疑的人就能保存社稷。要是事事靠自己谋划而大臣中没有人赶得上自己,如此的诸侯,就要遭到灭亡。现在,我没有什么本事,而大臣们连我都不如,我们的国家恐怕将要灭亡了吧?故而我才为此感到忧愁啊!’楚庄王觉得忧愁的事,君王你却觉得高兴。”武侯倒退了几步,再三拜谢吴起说:“是上天把先生送到我身边来,让先生纠正我的过错啊!”

伯禽将要回到鲁国去,周公旦对伯禽的师父说:“你们要走了,你为何不估量一下你所辅导的这个人的德行呢?”

伯禽的师父答复说:“他为人宽宏,爱好靠自己的才智行事,并且慎重。这三个方面,便是他的德行了。”

周公说:“唉呀!你把人家不好的东西看作美德啦!君子爱好依据道理去行事,故而他的百姓也归顺正道。他对人一味宽大,那么赏赐就会不加分别了,你却还赞美它。他爱好靠自己的才智行事,这是使他浅陋无知而胸怀狭窄的根源啊。君子气力像牛一样大,也不和牛比较气力;跑起来像马一样快,也不和马赛跑;智慧像士人一样高明,也不和士人比智慧。那较量竞争,不过是把自己和别人等同的人的气量,你却还赞美它。他的慎重,这是使他孤陋寡闻的缘由。我听说过这句话:‘不要过分地不会见士人。’见到士人就要问道:‘不是我不明智吧?’不询问,那么事情就知道得少,知道得少就浅陋了。那浅陋,是下贱之人的为人之道,你却还赞赏它。

“我告诉你:我,对文王来讲是儿子,对武王来讲是弟弟,对成王来讲是叔父,我在天下不算卑贱了,不过我拿着礼物去拜见的尊长有十个,还礼会见的平辈有三十个,用礼貌去接待的士人有一百多个,希望提意见而我请他把事情说完的人有一千多个,在这些人之中我只获得三个贤士,靠他们来端正我的身心,来安定天下。我获得三个贤士的办法,不是在十个人和三十个人之中挑选,而是在上百人和上千人之中挑选。故而对于上等的士人,我对他们的礼貌轻一些;对于下等的士人,我对他们的礼貌重一些。人人都觉得我十分爱好士人,故而士人都来了;士人来了,此后我才能看清事物;看清了事物,此后才能晓得它们的是非在什么地方。要警戒啊!你要是依赖鲁国高傲地对待人,就危险了!那些依靠俸禄生活的士人还能够高傲地对待,而端正身心的士人是不能够高傲地对待的。那些端正身心的士人,放弃高贵的地位而甘居卑贱,放弃富裕的待遇而甘愿贫穷,放弃安逸而干劳苦的事,脸色黝黑也不丧失自己所选择的立场,故而天下的治国纲领可以流传不息,古代的文献典籍可以经久不废啊。”

[原文]

语曰:缯丘之封人见楚相孙叔敖曰:“吾闻之也:处官久者士妒之,禄厚者民怨之,位尊者君恨之。今相国有此三者而不得罪楚之士民,何也?”孙叔敖曰:“吾三相楚而心愈卑,每益禄而施愈博,位滋尊而礼愈恭,是以不得罪于楚之士民也。”

子贡问于孔子曰:“赐为人下而未知也。”孔子曰:“为人下者乎?其犹土也。深抇之而得甘泉焉,树之而五谷蕃焉,草木殖焉,禽兽育焉,生则立焉,死则入焉。多其功而不息①。为人下者其犹土也。”

昔虞不用宫之奇而晋并之,莱不用子马而齐并之,纣刳王子比干而武王得之。不亲贤用知,故身死国亡也。

为说者曰:“孙卿不及孔子。”是不然。孙卿迫于乱世,于严刑,上无贤主,下遇暴秦,礼义不行,教化不成,仁者绌约②,天下冥冥,行全刺之,诸侯大倾。当是时也,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故君上蔽而无睹,贤人距而不受。然则孙卿怀将圣之心,蒙佯狂之色,视天下以愚。《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此之谓也。是其所以名声不白,徒与不众,光辉不博也。今之学者,得孙卿之遗言余教,足以为天下法式表仪。所存者神③,所过者化。观其善行,孔子弗过,世不详察,云非圣人,奈何!天下不治,孙卿不遇时也。德若尧禹,世少知之。方术不用,为人所疑。其知至明,循道正行,足以为纪纲。呜呼!贤哉!宜为帝王。天地不知,善桀、纣,杀贤良。比干剖心,孔子拘匡,接舆避世,箕子佯狂,田常为乱,阖闾擅强。为恶得福,善者有殃。今为说者又不察其实,乃信其名。时世不同,誉何由生?不得为政,功安能成!志修德厚,孰谓不贤乎!

[注释]

①不息:不德,不自以为有功德的意思。②约:穷困。③神:治理。

[译文]

据说缯丘地方管理边界的官员看到楚国的丞相孙叔敖时说:“我听说:官当得久的,士们要嫉妒他;俸禄厚的,民众要怨恨他;位置尊贵的,君主厌恨他。现在相国你这三条都拥有却没有得罪楚国的儒士民众,是为何呢?”孙叔敖说:“我三次出任楚国的丞相而心里更感到谦卑;每逢俸禄增加,我施舍得就更加广泛;地位愈高我在礼节上就更加恭敬。故此我没有得罪楚国的儒士和民众。”

子贡问孔子说:“我想对人谦虚却还不晓得如何做。”孔子说:“对人谦虚吗?那就要像土地一般啊。深深地挖掘它就能获得甜美的泉水,在它上面栽种而五谷就茂盛地生长,草木在它上面繁殖,动物在它上面生活,活着就站在它上面,死了就埋在它里面;它的功劳很多却不自觉得有功德。对人谦虚嘛,那就要像土地一般啊。”

以前,虞国不任用宫之奇,故而晋国兼并了它。莱国不任命子马,故而齐国兼并了它。殷纣王挖了王子比干的心,故而周武王取得了殷商的天下。不亲近贤人,不任命有智慧的人,故而就身死国亡啊!

有人讲:“孙卿不如孔子。”这种讲法是错误的。孙卿被迫处于混乱的社会,又被严刑峻法所限制,上面没有圣明的君主,下面却遭遇了残暴的秦国。礼义得不到施行,教化不能实现,讲仁义的人被废黜而处境穷困,天下黑暗,德行完美的反倒受到讥讽,诸侯们互相严重地倾轧。处在如此的时代,有智慧的人不能参与谋划政事,有才能的人不能管理国家,贤明的人得不到任用。故而,君主蔽塞而看不清,贤明的人被拒绝而得不到接纳。如此就使得孙卿即使胸怀非常崇高伟大,却不得不作出狂人的容态,让天下人把他当作是愚蠢的人。《诗经·大雅·蒸民》说:“既聪明又智慧,以此来保护自身。”讲的便是此种情形。故而,孙卿的名声不显赫,学生不多,其光辉思想的传播也不广泛。现在的学者,只要把孙卿留下来的部分学说与教导学到手,就完全能够成为天下的榜样。他的学说运用到的地方都能获得治理,受到他的学说教导的都会被感化。看看他美好的行为,孔子没有胜过他。世上的人不进行详细的考察,就说孙卿不是圣人,这有何办法呢?天下得不到治理,这是孙卿生不逢时啊!他的品德行为能够与尧、禹相比,世人却很少晓得。他的治国方略不被采用,却反倒遭到人们的怀疑。他的智慧最为圣明,遵从着道正直地前行,完全能够成为榜样。啊!好啊!孙卿适合做天下的帝王。不过人们居然不晓得这一点,反倒赞美桀纣,杀害贤良的人。比干被挖了心,孔子在匡地被围困,接舆避开世人,箕子装疯作痴,田常作乱,阖闾持强霸道。作恶的得福,行善的遭殃。现在,持此种讲法的人不考察实情,居然相信那些说法。时代世道不同,名誉应该依据什么准则来确定?孙卿当年得不到任命,他如何能完成功业?他志愿美好,道德高尚,谁能说他不贤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