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这篇妙文,我失望了,他已自据着坚固的壁垒,不许我向前进攻了。我既不能写八股文,自然就不能照题完卷;就休想得到他详细的自传;得不到他详细的自传,那就更不必奢望他全体现形了。再说,我为他一再去信,又请孙君就便访问他,无非是劝他不讲“厚黑学”;但如今看来,他已公然自上尊号,改历纪元,钦定诞辰,还说是宣传厚黑,死而后已,很显然的,这个厚黑教主的宝座,他已认定坐稳了,我若劝他不讲厚黑,这不是有意想取消他的尊号吗?他哪能让你趁隙攻入,再看他告诉孙君的话,和答复我的信,都把我们的劝告,当做“不入耳之言”,并且说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话来,可见他是步步为营,时时设防的。现在他又若有意若无意地揭示出这种难题,他必料知后生小子不会作八股文,仅仅拿出这一点小手法,以后就不至再向老子开玩笑了。他确实料得不错,我为这事犯了大难,连复信都不知如何措辞。我在反复思维:一方面惊叹他的老辣,使人无虚可趁;一方面惭愧自己的幼稚,太不度德量力;然而骑虎难下,又不容就此罢手。难道我要向他递降表称弟子吗?不,绝不!这违反我的初衷。将于复信中避免“厚黑”二字不谈吗?这又是默认失败,太不成话。我一连为这事想了几天几夜,总是在想如何应付他的法子,以便就此下台。最后我想只有变更战略,作以退为进的攻势,或可以转败为胜。当时,我立定了几个要点:第一,承认他配充厚黑教主,因为他有背十字架的精神;第二,咬定他不厚不黑,而偏要讲厚黑的所以然;第三,根据他所提出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话,不再劝他不讲厚黑,让他去过厚黑之瘾好了。计划已定,我便复了他下面的一信:
教主:请你不要皱眉,这封信绝不是劝你不讲厚黑的,你可放心看下去;不过你也不要以为我开首称你“教主”,就是来向你投降表称信徒的。不是,我绝不相信你的“厚黑学”,我要永远反对下去,只是不再劝你罢了。来示云云,及孙君转达云云,并大著《迂老随笔》云云,全都拜读了,很痛快,也很不痛快。痛快的是你思想的犀利,文字的矫健;不痛快的,是自己忘掉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古训,竟以“不入耳之言”烦渎教主。自传当然可以不作,因为我不会作八股,没有向教主交换的资格。我还不知道教主已有近三十年的天下了,怪不得不肯轻易舍弃你的宝座,而且还壁垒森严地戒备起来!这种庄严神圣的气象,也大有教主的作风!不只此也,凡教主都有担当天下人之罪恶的精神,都有为天下人背十字架的精神,都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这些条件,你全有,我相信。凡教主,必先自身无罪,然后才配为人赎罪,你也是如此,我更相信。当年的耶稣,按《圣经》上说,是道成肉身,是纤毫罪恶没有的,所以上帝特差遣他来为世人赎罪,结果竟被他要为他们赎罪的罪人钉了他的十字架。当他在十字架上一息尚存的时候,他还为钉他的人,为全世界的人祈祷说:“天父呀!求你饶恕了他们吧!因为他们不明白。让我自己担他们的罪吧!’因着耶稣的最后祈求,得了上帝的允许,所以后来凡信仰耶稣自知忏悔的人,他的罪恶便与耶稣的肉身同死,而生命即与耶稣的灵魂永生。现在,教主你,是充满了羞恶之心,所以不厚,充满了恻隐之心,所以不黑。必如此不厚不黑,才配讲厚黑,才配做厚黑教主,才能为厚黑之徒赎罪。我想你这样大讲厚黑,将来也难免被真正厚黑的人,说你妖言惑众,脸一横,心一狠,也把你钉在十字架上。到那时,我相信你也必为钉你的人,为全世界的人祈祷说:“上帝呀!求你饶恕了他们吧!因为他们不明白。让我自己担当了他们的罪吧!”因着你的最后祈求,也必获得上帝的允许,凡以后信仰你的自知忏悔的人,他的厚黑便与你的肉身同死,而羞恶恻隐之心,也必与你的灵魂同存。教主,如果你是这样,你真伟大!也许我不明白,请你饶恕了我吧!以后再不敢于“厚黑”二字多言。敬祝教主万岁!阿门!
不料此信去后,竟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回信许我为生平第一知己,并引郑板桥的话说:“隔靴搔痒,赞亦可厌;入木三分,骂亦可感。”接着说:“川省之内,赞叹弟之‘厚黑学’者多矣,此可厌也;足下屡戒我,不必讲厚黑,此可感也。茫茫宇宙,如足下者,有几人哉?是以每当无聊时,辄浊酒一壶,展读惠寄各信,等于汉书下酒,每读一过,辄叹息一番,足下诚弟生平第一知己也!”从此以后他便屡次来信,每作一书,动辄数千言,上下千古,及其个人种种情事,无所不谈,但不再向我谈厚黑称教主了。同时,更把他的一切著作,无论是出版的,未出版的,还有一书数种版本的,或某书初仅为短篇的文字,统统都陆续地挂号寄来,让我为他保存,好像把整个的李宗吾都交给我似的。我生平遇见的热情朋友,他也算是稀有的一位。他听见我父亲一七十六岁的老翁,还在沦陷区打游击战,便来信倍加颂扬;知道我有丧子之恸,就来信以现身说法劝慰我;我告及妻室怀有身孕,他立刻来信大讲其胎教;得知我患嗓子病,他便快函寄下特效白喉药方(其实我并不是患白喉);其他情意殷恳之处,难以尽述。我自然也是殷勤相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凡我认为他的优点之处,无不尽量对朋友宣传。我认为他最有价值的几本著作,便大量地买来送人。如他的《制宪与抗日》,我认为于抗建大业极有贡献,就送给我曾认识的军政要人;《考试制之商榷》,我认为于考试制度及教育上甚有参考的价值,就送给考试院及教育部诸公;《心理与力学》,我认为是思想界的一颗彗星,便送给研究科学和哲学或有志融合玄学与科学的人。同时他寄来的《迂老随笔》,意趣横生,灵光闪闪,多是画龙点睛之笔;《吊打校长之奇案》,是四川军阀时代混乱局面中教育上的重要文献,此案是他冒险前去查办的,居然是《老残游记》上老残假充“走方郎中”,到各处刺探官吏的良酷及人民的疾苦的作风,最足以见出他办事的本领。这两篇作品,我得了他的同意,首先为他送登上海《宇宙风》。继而有其他杂作,也陆续交该刊发表。后据该社来函说,他的那些作品,一时轰动了沪港及沿海各省。从此,四川的厚黑教主一变而为有全国性的教主了。
他因过于相信我,就和我约定:他的近作发表出来,所有读者来函,一律由我收转,他已于稿后注明了。并且说:凡有读者来函,我可先行拆看,然后再转寄于他。此后,读者果然纷纷来信了。信的封面除他的真姓名外,有写“李厚黑”的,有写“李教主”的,有写“厚黑教主”的,有写“李迂老”的,等等不一,自然都是由我收转。当时一般朋友,都替我捏着一把汗:这样不三不四的名字,若是被政府的查信员注意了,说不定会猜测我是有什么秘密结社,或是在组织什么邪教,岂不是要受连累吗?即便没有这种可虑,而《厚黑学》、《厚黑丛话》各书,政府早已再三禁止,如今厚黑教主的信件全由我转,总不会不受坏的影响吧。这是朋友们替我担心的意思,但我既受知己之托,纵有小小麻烦或不名誉的事,也是在所不辞的。至于读者来信的内容,有对著者五体投地钦佩的,有对他的学说反对的,有对他的学说若信若疑的,也有对著者本人破口大骂的,并且有时还骂到我,这些都可以反映社会人士的形形色色,我看了好不有趣。更有直接给我写信,内中装有法币,愿购买教主的一切著作,一连“尊师短”、“尊师长”地称道,这显然是把我认成厚黑教主的首座弟子了。遇到这种来信,我照例是挂号将款退回,说明我住在乡间,不便为他代购;但必须告知他寄售的书局,并为其重要各书作一介绍,至于为教主收转的信,态度正当的来信,无论是赞成他,还是反对他,我都一律照转;只有破口大骂的,如信中开首称他“吾儿见字”,骂他“浑蛋”、“王八蛋”,定他的罪名“应枪毙”、“该活埋”,这样的来信,让老人看见了,似于心理上太不卫生,我就擅自把信撕毁了。
我因为常常代他收到无礼辱骂的信,很感不快;他平生又未必欠下人家的骂债,何必自取污辱呢?加以这时我和他已可说是“交称莫逆”了,于是又很委婉地劝告他一次。这一次可把他的老底揭穿了,请看他的回信吧:
弟行年六十二矣,自恨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所著各书,最致力者,惟《心理与力学》;而一般人所赞赏者,乃在《厚黑学》。此诚如白居易致元稹书所云:“仆得意者,《秦中吟》及诸闲适之作,而世人乃盛称《长恨歌》等诗,世之所重,仆之所轻。”(自注:原文忘记、大意如此。)足下屡劝我不必讲“厚黑学”,弟何尝不知?此等打穿后壁之话,不可形诸笔墨;而弟顾常常言之者,亦自有故。学术界与政治界无异,政治界中先踞有地盘者,后来之人虽学识才能超出其上,亦无从取而代之。学术界中古之孔、孟、程、朱诸人无论矣,今之梁启超、章太炎等辈,亦取有相当地位;我辈无名小卒,敢与之抗衡哉?虽有发明,谁能注意?民国元年,弟发表《厚黑学》,颇为人所称说,故常常讲之,欲引起读者注意,因而读我《心理与力学》之书耳。盖《厚黑学》者,固弟已据之地盘也。由嬉笑怒骂之文章,进而讨论性善性恶之大问题,亦犹刘邦据蜀汉之地,而进窥中原也。我国言性者共五家:(一)性善说;(二)性恶说;(三)性无善无不善说;(四)性善恶混说;(五)性有三品说。使弟之说法果有研究之价值,则言性者于五家之外,尚有一说,成为六家,则弟之生为不虚矣。区区之愿,实在于此。足下为我知己,故敢剖臆言之。唐时韩昌黎文起八代之衰,而蜀人陈子昂则诗起八代之衰。子昂久居长安,碌碌无所知名,有胡贾者卖琴于市,索价万缗,市人相顾不敢议价,子昂见之,立呼家人如价畀之。观者惊问之,子昂曰:“明日来某处,当为诸君一奏之。”明日众人齐集,子昂携琴出曰:“蜀人陈子昂有诗百轴,琴小技耳,易足为重!”举琴碎之,以诗卷遍赠来者,子昂之名,即日满都下。弟之常谈“厚黑学”,亦犹子昂之碎琴耳。左思作《三都赋》,必求皇甫溢作序而名乃彰;《厚黑学》既为时人所称道,弟时时讲之,等于为《心理与力学》作序耳。弟既不愿请求名人,替我揄扬,毋宁大讲厚黑,于千万人笑我骂我之中,得一真知己。足下之殷殷然下交于弟者,亦由读我之《厚黑学》,因而遍读我之著作也。足下劝我不讲厚黑而卒不奉教者,盖私衷贪得无厌,欲于张默生之外,再得一张默生耳。足下思之,然乎否乎?甚望足下将《心理与力学》切实批评,将来再版时,当将赞成者反对者附刊于后,借供讨论。盖学术者,天下之公器也,当合全世界之人而钻研之,非一人之力所能胜也。愈钻研真理愈出,所言当耶,不足为荣;所言非耶,不足为辱。弟于心理学中另创一说,等于荒山中另辟一路。倘此路可通,则开路者诚有功;使其不可通,即于此立一碑曰“此路不通”,俾后来者不误入斯径,则亦未尝无功。弟殷殷然欲与当世学者讨论者,意盖在此。足下爱我实深,山居无事,聊复握管伸纸,补述前此诸函未尽之意,俾知劝我讲“厚黑学”者,与夫戒我讲“厚黑学”者,俱未悉弟之隐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