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厚黑学(全本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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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中国学术之趋势(7)

道统的“统”字,就是从“帝王创业垂统”那个“统”字窃取来,即含有传国玺的意思,那时禅宗风行天下,禅宗本是衣钵相传,一代传一代,由释迦传至达摩,达摩传入中国,达摩传六祖,六祖以后,虽是不传衣钵,但各派中仍有第若干代名称,某为嫡派,某为旁支。宋儒生当其间,染有此等习气,特创出道统之名,与之对抗。“道统”二字,可说是“衣钵”二字的代名词。

请问:濂洛关闽诸儒距孔孟一千多年,怎么能够传授呢 于是创出“心传”之说。说我与孔孟,心心相传,禅宗有“以心传心”的说法,所以宋人就有“虞廷十六字心传”的说法,这“心传”二字,也是模仿禅宗来的。

本来禅宗传授,也就可疑,所谓西天二十八祖,东土六祖,俱是他们自相推定的。其学简易,最合中国人习好,故禅宗风行天下。其徒自称“教外别传”,谓不必研究经典,可以直契佛祖之心,见人每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宋儒教人“寻孔颜乐处”,其意味也相同。

周子为程子受业之人,横渠是程子戚属,朱子绍述程氏,所谓濂洛关闽,本是几个私人讲学的团体,后来愈传愈盛,因创出道统之名。私相推走,自夸孔孟真传,其方式与禅宗完全相同。

朱子争这个道统,尤为出力,他注《孟子》,于末后一章,结句说道:“……百世之下,必将有神会而心得之者耳。故于篇中历序群圣之统,而终之以此,所以明其传之所在,而又以俟后圣于无穷也,其旨深哉。”提出“统”字“传”字,又说“神会心得”。即为宋学中所谓“心传”和“道统”伏根。最奇的,于“其旨深哉”四字之后,突然写出一段文字,说道:“有宋元丰八年,河南程颢伯醇卒,潞公文彦博题其墓曰‘明道先生’,而其弟正叔序之曰: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无善治,士犹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诸人,以传诸后。无真儒,则天下贸贸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先生生乎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辨异端,辟邪说,使圣人之道,焕然复明于世,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然学者于道,不知所向,则孰知斯人之为功,不知所至,则孰知斯名之称情也哉。”此段文字写毕,即截然而止,不再著一语,真是没头没尾的。见得程子即是“后圣”。朱子于《大学》章句序,又说道:“河南两夫子出,而有以接孟氏之传,虽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与有关焉。”“著”、“闻”字,俨然自附于“闻而知之”之列,于是就把道统一肩担上。

(二)道统之内幕

宋儒有了“道统”二字横塞胸中,处处皆是荆棘,我不知道“道统”二字,有何贵重,值得如许争执。幸而他们生在庄子之后,假使被庄子看见,恐怕又要发出些鹓雏腐鼠的妙论。我们读书论古,当自出见解,切不可为古人所愚。

宋儒苦心孤诣,创出一个道统,生怕被人分去,朱子力排象山,就是怕他分去道统,象山死,朱子率门人往寺中哭之,既罢,良久曰:“可惜死了告子。”硬派象山作告子,自己就变成宋学中的孟子了。

程朱未出以前,扬雄声名很大,他自比孟子,北宋的孙复,号称名儒,他尊扬雄为范模。司马光注《太玄经》说道:“余少之时,闻玄之名,而不获见……于是求之积年。乃得观之,初则溟涬(xìng)漫漶(huàn),略不可入,乃研精易虑,屏人事而读之,数十遍,参以首尾,稍得窥其梗概。然后喟然置书叹曰:呜呼,扬子真大儒耶,孔子既没,知圣人之道者,扬子而谁,荀与孟殆不足拟,况其余乎!观玄之书,昭则极于人,幽则尽于神,大则包宇宙,细则入毛发,合天人之道以为一,刮其根本,示人所出,胎育万物,而兼为之母,若地履之而不可穷也,若海挹之而不可竭也,天下之道虽有善者,其蔑以易此矣。”司马光这样说法,简直把大玄推尊得如周易一般,俨然直接孔子之传,道统岂不被扬雄争去吗 孟子且够不上,何况宋儒 宋儒正图谋上接孟子之传,怎能容扬雄得过 适因班固《汉书》说扬雄曾仕新莽,朱子修纲目轻轻与他写一笔:“莽大夫扬雄死。”从此扬雄成了名教罪人,永不翻身。孟子肩上的道统,无人敢争,濂洛关闽,就直接孟氏之传了。这就像争选举的时候,自料比某人不过,就清查某人的档案,说他亏吞公款,身犯刑事,褫(chǐ)夺他被选权一般。假使莫得司马光这一类称赞扬雄的文字,纲目上何至有莽大夫这种特笔呢 扬雄仕新莽,作《剧秦美新论》。有人说其事不确,我们也不深辩,即使其事果确,一部《紫阳纲目》中,类于扬雄、甚于扬雄的人很多,何以未尽用此种书法呢 这都是司马光诸人把扬雄害了的。

从前扬雄曾入孔庙,后来因他曾仕王莽,就把他请出来;荀子曾入孔庙,因为言性恶,把他请出来;公伯宁曾入孔庙,因为他毁谤子路,也把他请出来。我所不解者,司马光何以该入孔庙 扬雄是逆臣,司马光推尊扬雄,即是逆党。公伯宁不过口头毁谤子路罢了,司马光著《疑孟》一书,反孟子说的话,层层攻讦,对于性善说,公然愤疑,其书流传到今,司马光—身,备具了公伯宁、荀卿、扬雄三人之罪,公然得入孔庙,岂非怪事 推其原故,司马光是二程的好友,哲宗即位之初,司马光曾荐明道为宗正寺丞,荐伊川为崇政殿说书。司马光为宰相,连及二程也做官,所以二程入孔庙,连及司马光也配享。司马光之人品,本是很好,但律公伯五寮(liáo)荀、卿扬、雄三人之例,他就莫得入孔庙的资格,而今公然入了孔庙,我无以名之,直名之曰“徇私”。

宋儒口口声声,尊崇孔子,排斥异端,请问诸葛亮这个人为什么该入孔庙 诸葛亮自比管乐,管乐为曾西所不屑为,孔门羞称五霸,孟子把管仲说得一钱不值,管仲的私淑弟子,怎么该入孔庙 又诸葛亮手写申韩,以教后主,可见他又是申韩的私淑弟子,太史公作《史记》,把申韩与老子同传,还有人说申韩够不上与老子并列,老子是宋儒痛诋之人,诸葛亮是申韩私淑弟子,乃竟入孔庙,大书特书曰“先儒诸葛亮之位”,这个“儒”字,我不知从何说起

刘先主临终,命后主读商君书,又不主张行赦,他们君臣要研究的,都是法家的学说,我们遍读诸葛亮本传及他的遗集,寻不出“孔子”二字,寻不出《四书》上一句话,独与管仲商鞅申韩,发生不少的关系,本传上说他治蜀严,又说他“恶无识而不贬”,与孔子所说“赦小过”,孟子所说“省刑罚”显然违反,假如修个“申韩合庙”请诸葛亮去配享,写一个“先法家诸葛亮之位”倒还名实相符。

宋尽排斥异端,申韩管商之学,岂非异端吗 异端的嫡派弟子,高坐孔庙中,岂非怪事吗 最好是把诸葛亮请出来,遗缺以《史记》上的陈馀补授。《史记》称:“成安君儒者也,自称义兵,不用诈谋。”此真算是儒者,假使遇着庸懦之敌将,陈馀一战而胜,岂不是“仁者无敌”,深合孟子的学说吗 恐怕孔庙中早已供了“先儒陈馀之位”,无奈陈馀运气不好,遇着韩信是千古名将,兵败身死,儒者也就置之不理了。

诸葛亮明明是霸佐之才,偏称之曰王佐之才,明明是法家,却尊之曰先儒,岂非滑稽之至吗 在儒家谓诸葛亮托孤寄命,鞠躬尽瘁,深合儒家之道,所以该入孔庙,须知托孤寄命,鞠躬尽瘁,并不是儒家的专有品。难道只有儒家才出这类人才,法家就不出这类人才吗 这道理怎么说得通 我无以名之,直名之曰“慕势”。只因汉以后,儒家寻不出杰出人才,诸葛亮功盖三分,是三代下第一人,就把他欢迎入孔庙,借以光辉门面,其实何苦乃尔

林放问“礼之本”,只说得三个字,也入了孔庙,老子是孔子曾经问礼之人,《礼记》上屡引老子的话,孔子称他为“犹龙”,崇拜到了极点。宋儒乃替孔子打抱不平,把老子痛加诋毁,这个道理,又讲得通吗

两庑(wǔ)豚肩,连朱竹坨都不想吃,本来是值不得争夺的,不过我们须知:一部廿四史,实在有许多糊涂账,地方之高尚者,莫如圣庙;人品之高尚者,莫如程朱,乃细加考察,就有种种黑幕,其他尚复何说

宋儒有了“道统”二字横塞胸中,处处皆是荆棘,我不知道“道统”二字有何贵重,值得如许争执。幸而他们生在庄子之后,假使被庄子看见,恐怕又要发出些鹓(yuán)雏(chú)腐鼠的妙论。我们读书论古,当自出见解,切不可为古人所愚。

《四库全书提要》载:“公是先生弟子记四卷,宋刘敞撰,敞发明正学,在朱程前,所见皆正,徒以独抱道经,澹于声誉,未与伊洛诸人,倾意周旋,故讲学家视为异党,抑之不称耳,实则元丰熙宁之间,卓然醇儒也。”刘敞发明正学,卓然醇儒,未与伊洛诸人周旋,就视为异党。此中黑幕,纪晓岚早已揭穿。司马光赞扬雄,诋孟子,因与伊洛诸人周旋,死后得入孔庙,此种黑幕,还没有人揭穿。

(三)宋儒之缺点

朱子的量,也是非常狭隘,他是伊川的嫡系,以道统自居,凡是信从伊川和他的学说的人,就说他是好人,不信从的,就是坏人。苏黄本是一流人物,朱子诋毁二苏,独不诋毁山谷,因为二苏是伊川的敌党,所以要骂他,山谷之孙黄昀,字子耕,是朱子的学生,所以就不骂了。

著者平日有种见解,凡人要想成功,第一要量大,才与德尚居其次。以楚汉而论,刘邦项羽二人,“德”字俱说不上,项羽之才,胜过刘邦,刘邦之量,大于项羽。韩信陈平黥布等,都是项羽方面的人,只因项羽量小,把这些人容纳不住,他们才一齐走到刘邦方面来。刘邦豁达大度,把这些人一齐容纳,汉兴楚败,势所必至。秦誓所说“一个臣”,反复赞叹,无非形容一个“量”字罢了。于此可见“量”字的重要。宋儒才德二者俱好,最缺乏的是“量”字,他们在政治界是这样,在学术界也是这样,君子排斥君子,故生出洛蜀之争,孔子信徒排斥孔子信徒,故生出朱陆之争。

邵康节临死,伊川往访之,康节举两手示之曰:“眼前路径令放宽,窄则自无着身处,如何使人行 ”这一“窄”字,深中伊川的病。宋元学案载:“二程随侍太中,知汉州,宿一僧寺,明道入门而右,从者皆随之。先生(指伊川)入门而左,独行,至法堂上相会。先生自谓:‘此是某不及家兄处。’盖明道和易,人皆亲近,先生严直,人不敢近也。”又称:“明道犹有谑语……伊川直是谨严,坐间不问尊卑长幼,莫不肃然。”卑幼不说了,尊长见他,都莫不肃然。连走路都莫得一人敢与他同行,这类人在社会上如何走得通 无怪洛蜀分党,东坡戏问他:“何时打破诚敬 ”此语固不免轻薄,但中伊川之病。

《宋元学案》又说:“大程德性宽宏,规模广阔,以光风霁月为怀。小程气质刚方,文理密察,以峭壁孤峰为体,道虽同而造德固自各有殊。”于此可见明道量大,伊川量小,可惜神宗死,哲宗方立,明道就死了,他死之后,伊川与东坡,因语言缘故,越闹越大,直闹得洛蜀分党,冤冤不解。假使明道不死,这种党争,必不会起。

伊川凡事都自以为是,连邵康节之学,他也不以为然,康节语其子曰:“张巡许远,同为忠义,两家子弟,互相攻并,为退之所贬,凡托伊川之说,议吾为数学者,子孙勿辩。”康节能这样的预诫后人,故程邵两家,未起争端。

朱子的量,也是非常狭隘,他是伊川的嫡系,以道统自居,凡是信从伊川和他的学说的人,就说他是好人,不信从的,就是坏人。苏黄本是一流人物,朱子诋毁二苏,独不诋毁山谷,因为二苏是伊川的敌党,所以要骂他,山谷之孙黄昀,字子耕,是朱子的学生,所以就不骂了。

林栗、唐仲友,立身行己,不愧君子,朱子与栗论一不合,就成仇畔。朱子的门人,至欲烧栗的书。朱子的朋友陈亮,狎台州官妓,嘱唐仲友为脱籍,仲友沮之,亮谗于朱子,朱子为所卖,误兴大狱,此事本是朱子不合,朱派中人就视仲友如仇雠(chóu)。张浚一败于富平,丧师三十万,再败于淮西,丧师七万,三败于苻离,丧师十七万。又尝逐李纲,引秦桧,杀曲端,斥岳飞,误国之罪,昭然共见,他的儿子张南轩,是朱子讲学的好友,朱子替张浚作传,就备极推崇。

最可怪者,朱子与吕东莱,本是最相好的朋友,《近思录》十四卷,就是他同朱子撰的。后来因为争论《毛诗》不合,朱子对于他的著作就字字讥弹,如云:“东莱博学多识则有之矣,守约恐未也。”又云:“伯恭之弊,尽在于巧。”又云:“伯恭教人看文字也粗。”又云:“伯恭聪明,看文理却不仔细,缘他先读史多,所以看粗着眼。”又云:“伯恭于史分外仔细,于经却不甚理会。”又云:“伯恭要无不包罗,只是扑过,都不精。”对于东莱,抵隙蹈瑕,不遗余力,朱派的人,随声附和,所以元人修史,把东莱列入儒林传,不入道学传,一般人都称“朱子近思录”,几于无人知是吕东莱同撰的。

朱子与陆象山,同是尊崇孔教的人,因为争辩无极太极,几至肆口谩骂,朱子的胸怀,狭隘到这步田地,所以他对于政治界、学术界,俱酿许多纠纷。门人承袭其说,朱陆之争,历宋元明清,以至于今,还不能解决。

纪晓岚著《四库提要》,将上述黄昀、林栗、唐仲友、张浚诸事,一一指出。其评朱吕之争,说道:“当其投契之时,则引之于《近思录》,使预闻道统之传,及其抵牾以后,则字字讥弹,身无完肤,毋亦负气相攻,有激而然欤。”别人訾(zī)议朱子不算事,《四库提要》是清朝乾隆钦定的书,清朝功令,四书文非遵朱注不可,康熙五十一年,文庙中把朱子从庑中升上去,与十哲并列,尊崇朱子,可算到了极点。乾隆是康熙之孙,纪著《四库提要》,敢于说这类话,可见是非公道,是不能磨灭的。纪文说:“刘敞卓然醇儒。未与伊洛诸人,倾意周旋,故讲学家视为异党。”这些说法,直是揭穿黑幕,进呈乾隆御览后,颁行天下,可算是清朝钦定的程朱罪案。

宋俞文豹《吹剑外集》(见《知不足斋丛书》第二十四卷)说:“韩范欧马张吕诸公,无道学之名,有道学之实,而人无闲言,今伊川晦庵二先生,言为世法,行为世师,道非不弘,学非不粹,而动辄得咎何也,盖人心不同,所见各异,虽圣人不能律天下之人,尽弃其学而学焉。……今二先生以道统自任,以师严自居,别白是非,分毫不贷,与安定角,与东坡争,与龙川象山辩,必胜而后已。浙学固非矣,贻书潘吕等,既深斥之,又语人曰:‘天下学术之弊,不过两端,永嘉事功,江西颖悟,若不极力争辩,此道何由而得明。’盖指龙川象山也。”程端蒙谓:“如市人争,小不胜辄至喧竞……”俞氏这段议论,公平极了。程朱的学问,本是不错,其所以处处受人攻击者,就在他以严师自居,强众人以从己。他说:“若不极力争辩,此道何由得明。”不知越争辩,越生反响,此道越是不明,大凡倡一种学说的人,只应将我所见的道理,诚诚恳恳的,公布出来,别人信不信由他,只要我说得有理,别人自然肯信,无须我去争辩,若是所说不确,任是如何争辩,也是无益的,惜乎程朱当日,未取此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