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下一站·法国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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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母女

笛安

淑绢阿姨说会在蒙彼利埃机场接我们,这个机场很小,我们傍晚抵达。行李传送带上寥寥几件,我妈妈那只浑身飞满LV 的大箱子一眼就看得到。“我去推车,你把箱子搬下来。”妈妈说,然后她略微尴尬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那几个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的欧洲人,“下次不拿这个箱子出来玩了,看上去像暴发户。都是你爸,非要我拿着说这个能装的东西多,人家说不定还以为我们是出来洗钱的……”“你想多了。”我打断她,把行李按照大小挤在手推车上。“妈妈帮你。”她上来握住了箱子的把手,“你慢着点慢着点,当心我的腰……啊呀,淑绢--臻臻你快点叫人啊。”

淑绢阿姨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长裙,头发绾在一侧,随便地拿一支泛着铜绿的簪子穿过发髻,微笑地看着我们。浑身上下的宁静,一望而知“欧洲”已经成了一缕沉潜在她骨头里的气。我瞬间便觉得,我和妈妈是真的很吵。妈妈用力地拥抱她:“淑绢,还是这么好看。”“你也好看,气色又好,好像比前些年瘦了些。”淑绢阿姨用力捏捏妈妈的胳膊,属于中国人的那部分灵魂在这个瞬间熠熠生辉,“臻臻现在好漂亮呀。”她的笑容里有种优美的倦意,就因为这倦意,她眼角的鱼尾纹也丝毫不觉得突兀,我暗暗地想,等我到了四十五岁要是能像她这样,我才不会担心何时是更年期。

“我听说过,你们法国人的车里,好多都没有冷气。”妈妈坐在副驾上,我跟我的旅行袋一起摊在这辆小红车的后座,“不过人少的地方就是看着舒服啊。”--她显然已经忘了过海关的时候她还跟我说:“臻臻你说这不是法国第六大城市么?机场怎么这么寒酸真是跟我们中国没法比,对不对,不说首都机场了,成都、杭州的机场都要比这儿不知道气派多少……”

蒙彼利埃机场外面没有排成长队等着客人的计程车,也没有一撮一撮送往迎来的人群。只有一排沿着马路蔓延的树木,像是并不觉得被种植在机场旁边是什么特别的事情。车子开始移动的时候,我只看到一个女人,拉杆箱放在身体旁边,站在机场外面的自动贩卖机旁边,点烟。顺便在风里拉紧了衬衫的带子。黄昏的视线里揉进去了金粉,我觉得她不像是刚刚抵达,而像是在等候为她送别的人。

“我们这次能不能看见安琪?”妈妈问。安琪是淑绢阿姨的外甥女,十几岁就到这个国家来学艺术,自然,也是妈妈嘴里常常提起的那些“别人家的争气小孩”之一。

“见不到,我都已经有快一年没看见她。”淑绢阿姨苦笑,“她工作忙,还常常满世界地飞,我去年到巴黎去看她,她住的地方吓死谁,三个女孩子合租一套公寓,打开门没有一个能落脚的地方,一大堆画笔就扔在平底锅旁边,锅还不刷……”

“年轻人还不都这样,不过我们臻臻倒是喜欢收拾屋子--可是安琪有出息啊。”

“你这是说哪里的话。”淑绢阿姨望着红灯,换了挡,马路上只有两三辆车,等着红灯过去了,就依次朝着不远处的晚霞开过去,“臻臻当医生多好,在这边,年轻人打破了头也考不上医学院。”接着她转过脸对我笑笑,“臻臻请假出来玩一次不容易吧,我知道住院医生一年到头辛苦死了。”

我们都没有回答,因为我已经从医院辞职两年,这两年我基本上什么也没有做,我也承认我的人生出了很大的问题,此刻不是能仔细解释的时候,妈妈估计是觉得丢脸。乡间公路两侧的景致一开始不大容易看得出是欧洲,除了那些法语写的指示牌,不过路过了好多的湖泊和水塘,满眼的芦苇和水鸟突然间就把天地变成了油画。“我们平时住蒙彼利埃,度假的时候就去塞特。四十分钟的路吧,是个小港口--我们每年都过去住两三个月。”

“真是不错。”妈妈试探地转过脸,“度假的房子是你们买的?”

“对,没多大,老房子里的一套小公寓,不过是顶楼所以带着露台,夏天在露台上吃饭,看着运河。”淑绢阿姨善解人意地笑笑,“六十多平米,二十万欧元,我说的是使用面积哦。”

“老天爷。”妈妈像是喝水被烫到了,“这么漂亮的地方--这是要气死北京人么。”尽管她和爸爸是两年前才搬去北京的。我知道她希望淑绢阿姨借着话头问问她在北京的生活--这是她近来一直津津乐道的事情。

“谁说不是,我一到北京皮肤就会过敏,一想到你们要花那种价钱去买房子,就替你们觉得冤枉。”淑绢阿姨打满了方向盘,方向盘的两侧像开着两朵晚香玉,妈妈显然有点沮丧。

“我记得……”妈妈换了话题,“安琪比臻臻大两岁?”

“是。”

“有没有合适的男朋友啊?”

淑绢阿姨显然兴奋了起来:“别提这个。提起这个我姐也只剩下叹气,我跟你说……”

我在夕阳里闭上了眼睛。我打算就这样闭着眼睛直到我们抵达塞特。我知道妈妈一定会回过头来并且不止一次,以确认我是否真的睡着--她已经等不及要跟淑绢阿姨聊我的惨状--其实我自己也可以说给别人听,没什么丢脸的。我爱上了一个人,在妈妈眼里这个人是一个极度胡闹的选择,但是我坚持,坚持的程度让她开始怀疑她自己一向正确明智的人生里究竟做错过什么招致如此报应。后来她终于心怀悲情地让步了,于是我和他打算去结婚--但是他不见了。这不是比喻,是真的,就在我们约好去照结婚证上那张合照的当天,他迟到了十分钟,我打电话给他,以为他会告诉我他塞车,但是无法接通。从此我再也没打通过他的电话。一周后我终于收到他的邮件,他说,要我相信他,他会回来。

所以,妈妈赢了。她宽宏大量地张开双臂迎接她狠狠被生活教育了的女儿。--说到底这孩子只是因为单纯和无知。她本来就计划着初夏的时候到法国南部去看看她多年的闺密,于是她决定带上我。她也必须找个机会给她的朋友讲讲我究竟遇上了什么以及这趟旅行对我来说是多么地必要--她一直相信自己是最好的母亲。

无所谓。反正,我知道他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