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霖羽所见到的并非真相,谁见到的都并非真相。
你以为「他」乃是你的仇人,你以为「他」乃是你的恩人。你认为这件事是「正确的」,你认为这件事是「错误的」——关于是非对错的判断,都建立在「世界观」上,而如果你的世界观由「某人」一手打造,那么,你会被「某人」的思维方式「驯养」。
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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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霖羽看花。
她看长廊栏杆外头开着绣球花,浅蓝深紫的颜色,一团一簇地开在绿叶上头。雨滴呀,顺着屋檐落下来,打在花瓣上,不曾叫后者动弹半分。
江户今天下了一场漫长的细雨。
“天气预报并没有说今天会下雨。”墨多多躲在屋子里,趴在榻榻米上看在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金鱼,“这下我们的计划算是全泡汤了。”
本来是想好好的玩一玩的,结果一到下榻的地方,天上便下起了雨,这下连出门都成了问题,哪里还能想着去哪里玩。
婷婷从长廊的另一头走过来,身穿深色浴衣,面颊残留可爱的酡红,脸上满是满足:“哈啊——泡温泉真的很舒服呢,霖羽姐姐也去试试吧。”
陌霖羽又望了绣球花一会儿,方才缓缓点头,一脸漠然的拿了浴衣等物,趿着草履向温泉的方向走去。
目送着陌霖羽纤弱的身影消失在了长廊的拐弯处,多多换了个姿势躺在榻榻米上,托着脑袋问婷婷:“婷大人,你觉不觉得霖羽姐姐最近有些奇怪啊?”
婷婷用干毛巾拧起长发,白瓷小脸上显而易见的便是疑惑神情:“从比目国回来,她就很奇怪……是不是谁对她说了什么话,让她这样多想?”
“她……看起来不像是……会为什么事情多想的样子啊……”
毕竟陌霖羽一直表现出对什么事情都淡然、无所谓的样子,有时甚至令人错觉她没有人该有的「情感」。
这样的一个感情淡漠的女孩子,突然心事重重起来,实在是叫人心生疑窦。
“而且绣球花有这么好看吗?”墨多多歪着脑袋,奇怪的看着长廊外的硕大绣球花,“霖羽姐姐看了它很久,也许她喜欢绣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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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寰霜第一次见到叶封尘的时候,头上插戴了一支绣球花形状的钗子。
人头攒动的拥挤庙会,她一袭古朴的巫女装扮,却因为头上那支「不合时宜」的钗子吸引了叶封尘的记忆。
她与许多人擦肩而过,一个不小心,叫钗子自发髻上坠落。她惊叫,呀。
——呀。
轻轻地一声叫唤,重重地一声击打。
陌霖羽被击中,身子摇摇欲坠。
她往一边倒去,扶在拉门上,软身坐下来。抱紧怀中浴衣,指甲深深地陷进了细腻的衣服布料当中,她闭上眼调整呼吸。可是一闭上眼,眼前就翻滚着那天的场景。
人,都是人。
灯影晃啊晃,他们提着灯笼,有人拿着手机,女孩子们捧着莲花灯。
光下有人捞金鱼,卖糖苹果,糖葫芦高举过头,空中落下几瓣轻薄的樱花花瓣,漂在净手池水面上。
还有那双眼睛。
言笑晏晏,其中蕴含着小心翼翼。我可以接近你吗?
不可以。
不可以。
于是又想起中东。漫天黄沙,低沉葬礼,少年,语序混乱的牧师。她化装靠近他,却被他识破,甚至被他含住手指——明明是温存缱绻的动作,他做出来,却叫人心里訇然塌陷。
他要杀了她。
要杀了她。
陌霖羽难以承受的低下头来,把脸埋进了浴衣里。洗涤干净、折叠整齐的浴衣散发出佛香般圣洁纯粹的气味,沁人心脾。
答应了她的,「全部都会抹去,一丁点儿都不剩」。
可是为什么还是有这么多残余?!
也许是唐晓翼说的「陌寰霜」这个名字,也许是苏莲说的「叶封尘」这个名字。
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本就是禁忌,于陌霖羽而言,更是一把开启封死之门的钥匙。
它们本来被拆开来存放在角落里,在比目国,唐晓翼和苏莲一起把它们拼凑到一起,于是大门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打开了。
盒底没有希望。
不论我们变成什么样子、不论我们是否认得出对方、不论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不论我们处于如何的背景下。
我们要遇见,我们要产生羁绊,我们要往着既定的结局——一去不复返。
结局已经写好,我们只是木偶,听规矩办事。
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了——「审判」与「无我」的戏码……
我们走进了一个死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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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翼和洛基从外面回来,买了些黑龙清酒与寿司刺身什么的吃食,预备今天晚上开一盘牌大杀四方。
他把外出使用的大黑伞挂在一边晾干,安抚洛基先去烘干一身的长毛,自己则拿了浴衣什么的预备去泡温泉。
走在通往温泉的长廊上,唐晓翼摩挲着浴衣,低头想着什么。
栏杆外的绣球花开得很好看,曼妙多姿,一团一簇的相当圆满喜庆。喜庆就是好的。
他瞥了一眼绣球花,不知怎的居然有些想吃糖苹果。虽然那么大一个,很容易吃得满嘴都是糖,那感觉很不舒服。
唐晓翼转了个弯。很突然的,一抹蜷缩起来的纤细身影浮光掠影般跃入了他的视野。
满头披散的银白长发,白得如大理石般无机质的皮肤,是陌霖羽。她坐在这鬼地方做什么?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唐晓翼的到来,依旧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
唐晓翼赤足走在铺了木地板的长廊上,不发出声息地靠近陌霖羽。
她怀里抱着与他同色的浴衣,看来是也要去温泉的。可是她为什么会坐在这鬼地方呀?
此时似乎不是向她发问的好时机。
只见陌霖羽单薄的双肩微微颤抖着,月光色的长发像一卷毯子,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可是她仿佛还是感觉到冷,小手举起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这是逃避的姿势。她在逃避什么?
唐晓翼知道自己不该对她心软,但是……
她在这里委实有些挡路了。
左看右看也没发现可以帮助她御寒的东西,唐晓翼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展开自己的浴衣披在了她身上。
陌霖羽颤抖的身子一顿,旋即她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
“啊啊,你发现我了啊。”唐晓翼说,“原来你是在装吗?”
“不,只是对讨厌的人的气息比较敏感而已,顺便我也懒得起来了。”
“喔。可是你在这里很碍事噢。”
“如果说是碍到你的事了,那可正中我下怀。”
“呵,”唐晓翼居然轻笑出声,“嘴巴毒不饶人的女人可不讨男人喜欢啊,陌霖羽。”
“不需要你的喜欢啊,唐大少爷。”
长廊外的雨滴滴答答不停地下着。
绣球花开得那么好看,浅蓝深紫的颜色,衬着底下的绿叶。
淅沥的雨声里隐约可以听见鸟雀的嘲哳声,很近也很远,像是在篱外的森林里寄居着。
“可真是令人苦恼啊,陌霖羽。”唐晓翼说着,突然弯下腰,把陌霖羽抱了起来。她很轻,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怀里。
陌霖羽。他笑。雨与羽毛。很奇怪的一个名字。
唐晓翼用脚推开拉门,走进屋找到陌霖羽的房间,把她放在榻榻米上。她手抓着自己的长发,琉璃紫色的眸子竟不知道该往哪看才好,只抿着唇却不吐露一个字眼。
“很糟糕啊陌霖羽,”唐晓翼歪了歪头,“我不会喜欢你,而你也不会喜欢你,我们两个却做了很多相爱的人才会做的事情。我啊,是不是就这样被摧毁了呢。”
他心如古井,没有一个人会被他丢进去。
而如果被他盯上,杀死抛尸于井,就三生三世都休想逃出这古井了。
不轻易言说「爱」,是因为「爱」乃是一场盛宴,不见得有好胃口与大容量一口吞掉。
“困了就睡觉,饿了就吃饭,累了就不动。”他说,“人活一世开心好不好,别为了以前的某些事情烦恼忧愁,因为就算你难过了事情也不会解决。”
“而且一般来说你不高兴的话我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唐晓翼说着拉了下脸,“我还想享受「花样年华」的好不好。”
不掺杂任何私心,此刻你我素昧平生。
我不认识你,单纯给予一个陌生人的意见。
因为你不高兴对我来说很麻烦。
“这不像你,唐晓翼,”陌霖羽抱紧了自己,把脑袋埋在膝盖之间,“剧本不是这样的。”
唐晓翼想了想。哪有什么剧本?他觉得自己的善良可真是没意义。
“随便你了陌霖羽,我去泡温泉享受花样年华了,今天晚上打牌一起来玩啊「审判」小姐。”唐晓翼走得很潇洒。
井依然是井。
她也依然是她。
善良,不会有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