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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父母走后

父母走后,有一段时间,木一名和吴亚卓迷恋上了炒股。

他们对股票和对艺术一样,献出过极大的热情,同时也被深深套牢。他们和股票大约较量了一个月,损失本金百分之三十。一个月之后,吴亚卓和木一名一道,毅然决然地清仓,不再玩股票。

用木一名的话说,不管是国家首脑、艺术家、工程师、医生,还是教师,任何人只要一玩股票,就什么都不是,以前的身份尽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股民”。而股民是什么样的人呢?这样一想,他们就觉得玩股票的这个行为,非常令人丧气和不明智,当即决定釜底抽薪,悬崖勒马。

木一名和吴亚卓从内心里热爱索家村,热爱艺术,选择在这里居住和生活,就是看重这里的艺术创作氛围。他们热爱生活和事业,怎么能轻易被股票这块绊脚石长期绊住呢?但是,自从父母走后索家村的气候变得越来越恶劣,确是不争的事实。

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最早索家村一带几乎只有从事绘画的年轻人,现在闲杂人等,老中青、妇女、儿童全有,就像海洋里的食物链一样,不同人在索家村不同的位置寻找生存的理由。

起初索家村的年轻人,主要看重这里偏僻宁静的环境(当然交通也并不是非常闭塞)。一个年轻艺术家非常喜欢画巨幅的水墨画,在城里根本找不到大的画室(即便有,画室的租金也是异常昂贵,非一般人支付得起)。年轻人在这个郊区有个亲戚,他就托亲戚在这一带用最低廉的价格,承包了一个废弃的养鸡场,再在鸡场四周种上菜园子,开始了漫长的绘画之路。

后来,年轻人做雕塑的朋友也搬来了这边,其他的艺术工作者都陆续搬来了这边。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画家集中营”。一个个清幽的大院,铁栅门,犬吠,胡同间相互穿插的道路,他们居住在这里,为自己热爱的事业开创了新的生活天地,并享受一种怡然自得的工作与生活并举的处世方式。

“这个院子已经有八年的历史了,以前是一个养鸡场,是一块很差的非农业用地,特别低洼。但是,我们看上了这里的树,这里有许多大树,我们觉得这样的环境非常好。”刚到这里时,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画家,向木一名讲述着索家村的历史。

在格局上,的院子每一户都很独立,并且根据画家们自己的需要,做了很有特色的建筑附件。比如,他们把独立的花园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摆上合适的雕塑,并在屋檐和墙壁上都做了不同程度的渲染。但是,有一个相同点,就是他们的房子都有一个非常宽敞的工作室,这是他们在开始设计房屋时都规划好的。里集合了不同风格的艺术家。

索家村的艺术家逐渐多了,引来很多从事艺术的商人,当时这里的艺术家,确实都潜心研究艺术,非常大胆,有想法,因之村里出了很多有影响的人物。

出了名的艺术家又带动更多的艺术青年向这个地方聚拢、看齐,创作的氛围越来越好。

绘画家、雕塑家、小说家、诗人、木刻家、版画家、装置艺术家、影像艺术家……纷纷在这里安营扎寨。索家村成了中国最赚钱和最赚眼球的当代艺术的发源地。

与此同时,投机的人也越来越多。

在任何一个圈子,规模大了,都会泥沙俱下。木一名和吴亚卓搬到这里来时,地皮已经被人炒得飞了起来,这里成了真正鱼龙混杂的地方,英雄和小丑同台献技。一般没有眼光和阅历的大众,很难在这里分清索家村到底是艺术的百家争鸣还是哗众取宠。一些人沾了索家村的光、破坏了索家村的名声;另一些人勤奋踏实地搞创作,累积和创造着索家村的声誉。后者的诚恳往往意味着不幸,他们被现实和理想挟持着,踉跄前行。

木一名和吴亚卓算是被挟持的人群中最典型的代表。

每个星期六,都会有大批的商人到这里收购艺术品,艺术青年们一大早就在村头的车站翘首期盼,只有木一名和吴亚卓不顾外面的风雨大作,在家坚持创作。

关于这一点,吴亚卓和木一名也曾有过分歧。

“艺术家必须要懂得市场,一定要知道市场的需要。”吴亚卓说。

“你说的是怎样做一个好画商吧。”

“艺术家也不例外,艺术家也是人,是人就要求生存!”

“吴亚卓小姐,请不要激动,这并不矛盾:艺术家是‘创造力’市场,艺术就是要有创造;有真正的艺术才可能有真正的艺术市场!”

吴亚卓说:“但这并不说明艺术家可以不懂市场。”

木一名和吴亚卓的工作室叫作“Idealists”(理想主义者)。

在父母离开后的某天上午,木一名一直在院子里创作。因为创作,他完全听不到外面喧闹的拉客声——每每有陌生的人经过,总有人争先恐后地跑过去问他们要不要买画,场面无比嘈杂。大伙儿在介绍自己的作品和画廊时,总会使用很多中文和英文混杂的句子,其中很多关键词听起来,木一名觉得特别心烦。尤其是外国的旅行团到来时,拉客的声音此起彼伏会更加强烈一些,木一名的心烦就会更严重一些。

事实上,画商们越来越聪明了。艺术商人和别的商人不一样,他们更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对艺术的鉴赏能力。他们非常自负,越来越愿意挨家挨户地去搜寻和发现。

那天下午,一共有三拨人参观过“理想主义者”。他们都是中国人,前两拨人匆匆而过,第三拨是台湾画商,其中一位浓眉大眼、方脸、戴墨镜的高个子男人,立在吴亚卓的画作前看了很久,露出一头巨型笨驴发现胡萝卜的眼神。然后,他很友好地给吴亚卓出了个不错的开价。

那是吴亚卓最满意的一幅新作,她不急于出手,没有立刻答应他开出的价格。

吴亚卓告诉那个高个子男人,她的画真正价值在什么地方,然后与他友好地握了手,送出院门。台湾商人留了电话给吴亚卓,但终归是犹豫不决、闷闷不乐地离开了这里。

台湾商人走后的三个月里,再没有任何人光顾索家村,这让很多年轻人感到恐慌。

好在木一名和吴亚卓最近的心思并不在出售画作上。

他们思考的是,用什么方式来举行他们来之不易、相濡以沫十年的婚礼。

最奢华的婚礼抑或最简朴的婚礼,都不是他们的想法;最艺术的婚礼或者最震撼的婚礼,也不是他们的想法,直到一天傍晚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时天色已晚,一位小个子,虾腰,黑瘦,又显得有几分文气的年轻人,敲响了木一名的铁院门。

当时吴亚卓正在楼上认真地画一幅未完成的油画(他们俩的创作时间相反,上午木一名创作,下午吴亚卓创作),所以,傍晚时分是木一名开门接待客人,木一名听到的第一句话是:

“先生,我想参观一下贵工作室,”小个子年轻人有些怯懦的样子,“这个时候,都傍晚了,不会打扰您吧?”

“不打扰!不打扰!”

年轻人径直来到木一名一层的展厅,在进门口处的第一幅画前站了很久,足足有半小时。

他脚步都没挪动,只转头环视了整个展厅,然后,他说:“先生,这画是您创作的吗,画得真好!”

“不,这是艺术家吴亚卓的新作,有画商出过很高的价格,但她没舍得卖掉它!”

“噢,不管怎样,能看见这幅画的人是幸运的,”年轻人说,“时候不早了,我明天一早再来接着看吧。”

小个子年轻人很有礼貌地和木一名握了手,迅捷地从展厅里退了出来。他的动作很轻快灵活,像个怀有武功绝技的人,三两步就跃出了院门。

木一名正要关门,年轻人突然间又轻快地闪了回来:

“大哥,对不起,再打扰您一下,请问去这里最近的旅馆怎么走?”“前面路口,往右,有一家寄野家。”木一名看见年轻人背着一个背包。

当晚晚饭过后,木一名在索家村散步时,再次遇见了那个年轻人。

索家村晚上的街道灯火通明。三五成群的艺术家们,正在某画廊旁新辟出的酒吧门前喝酒。木一名习惯晚上从村子的东头走到西头,整个长长的街道走一个遍之后,再回家休息。

木一名走路的时候,头仰着,看天空,仅凭眼睛的余光躲避前方障碍。他袖着双手,闲云野鹤一般,如遇到熟悉或有兴趣的人或事,就停下来和对方闲聊上几句,或者打探个究竟。

在街道中间一家做装置艺术的福建籍艺术家开的画室门前,木一名看到了傍晚光顾画室的年轻人。

就像这个故事开头时说的那样,木一名是一个喜欢与人打交道的人,一个喜欢与不同的人打交道的人,他看见年轻人,立刻热情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嗨,小伙子,找到旅馆了吗?”

“啊——大哥是您呐,”年轻人很惊诧,“找着了!找着了!就住在您说的寄野家。”

“那旅馆还不错,你是做什么的?怎么晚上才到索家村来?”

“我呀,旅行社的一个小导游,一个喜欢艺术的小导游。刚下团,最近比较闲,就来这里逛逛。”

“旅行社导游,就是把游客一拨拨从一个地方,批发到另一个地方的那样的人吧,像个职业牧羊人呐,不错!”

“是的,这是我曾经非常向往的工作,不过现在是淡季。”

在相互介绍名字时,小个子说,“本人姓高,名真宇”,木一名打趣说,“兄弟个子也不高,怎么姓高呢?”“愚虽年轻身短,但志存高远!”导游说幼时家门口有一间破庙,出生时爷爷以庙宇为意,给他取名“真宇”!”木一名一下子非常有兴趣了,非要拉着高真宇去喝两盅。

在一家酒吧里,言谈甚欢,木一名把吴亚卓也叫了过来。高真宇见到了既有才华又婀娜多姿的画廊女主人,高兴得不得了。几盅酒下来,三个陌生的人,成了三个熟悉的人。互留电话之后,高真宇答应一定要把他在旅行团认识的懂得鉴赏艺术品的人,带到他们的画室来。高真宇说,那些画实在画得太精妙绝伦了,不带顾客来实在对不住它们。

在饮酒的过程中,木一名和吴亚卓向逐渐熟悉的高真宇聊到了他们最近的愿望,他们正寻找着一种恰如其分、形式新颖、仪式化、神圣的方式,来实现他们一拖十年的结婚决定。

结婚本不是十分复杂的事情,但是人一旦把它神圣化和仪式化之后就相当可怕,一般男女当事人对于结婚和度蜜月总是抱有许多美好又甜蜜的想象,而“想象”永远是无止境的东西。

木一名和吴亚卓正是怀着这样的想象的人,而且他们是艺术家,有更丰富更深刻的想象,更加追求一种超凡脱俗的形式。在结婚这种他们认为最俗的事件上,他们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把它艺术化,至于选择怎样的艺术形式,自从他们下定决心结婚之后,就一直困扰着他们。

但是,导游高真宇并不这么看。

高真宇在酒桌上,像个孩子一样站起来:

“大哥,大嫂,难道就是这样的问题,困扰着你们吗?”

“生活是需要形式的,特别是仪式化了的形式,”吴亚卓说,“它能加强和巩固人的幸福感和认同感,就像艺术一样,不管是创作还是收藏,都是为了享受一种幸福感和认同感。”

“有时候呢,形式本身就是浪漫和幸福的一部分,”木一名说,“高真宇老弟,你恋爱过吧,这个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我每次去见我的女朋友,都要送她一束玫瑰花,而且每次玫瑰的品种和花的颜色,都必须做到不一样。”高真宇瘦弱的身体终于发出了绵长的声音,“只是,只是,形式这东西,对你们不觉得多余吗?”他有短暂的犹豫,“作为旁观者,我看得相当清楚:你们都同居十年了,难道还在意那一秒钟的特殊的幸福感?我认为即便是艺术家,也一定要追问是否实用和是否有意义,即便是幸福感,也要讲究方向感;飞蛾扑火这个典故我们都知道,它的举动够浪漫,非比寻常的神圣和仪式化,但是,它果真享受到了幸福吗?”

“哦,所谓旁观者清,其实旁观者清楚的只是旁观者自己的猜测。高真宇兄弟,你还没有明白。”木一名终于等导游把话说完,并且在他说完之后并未发现他的观点有多么坚固,甚至他觉得简直是不堪一击,但是木一名并不急于反辩,他转头微笑地对吴亚卓说,“亲爱的老婆,咱们兄弟的思维还算敏捷吧,对于他的见解,你不会没有想到和思考过吧?您又有怎样的高见呢?”木一名抓起吴亚卓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捣乱地吻了一下。

吴亚卓倒是干脆利落:“这样的反面的事情,我能没有思考过吗?如果我连这样的问题都没思考过,我岂不是连一只飞蛾都不如!”

高真宇噗哧一声笑喷了!

“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一定比一只母飞蛾的思想要崇高得多,”吴亚卓严肃地接着说,“当然,没有必要讨论到底飞蛾有没有思想,没有思想的行为到底能不能算作艺术和仪式?我今天就给在座的二位洗洗脑吧……”

“二位?洗脑?”木一名在心里想,“乖乖,我老婆这下要独自为阵地发飙了。”

“伟大的艺术绝对不是为了追求意义的,”吴亚卓开门见山地说,“艺术的意义在于艺术本身,那些试图要通过作品寻找意义的人,那些企图要从现象寻找意义的人,是功利分子,是被生活逼迫得失去创造力的人,是诱骗分子,是绝对还没懂得生活美好的人。同样,把结婚或者婚礼看作是步入社会、家庭的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程序’的人,也是缺乏感受和享受生活能力的人——任何一件事,都有其过程存在的美好,如果结婚果真有‘意义’,它的意义就在于结婚本身,而不在于结婚之后的生活。‘意义’本身是带着过去的烙印的,是一种过去传统的看法的一种牵强。艺术或者结婚并不是追求意义,而是一种创造。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它是流动的,变化的,多元的,它的意义在于‘无限可能’。那些讲究结婚从简、因地制宜、因人制宜而结婚的人,和那些二十万元举办一场婚礼的人是同一货色——他们都是太现实太功利了。很多人常常发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的感叹,事实上就是这部分过于现实的人,才发出这样的感叹。婚姻并不是爱情的坟墓,自然也不是爱情的终结,功利的人活在哪里,哪里都有可能变成坟墓!”

吴亚卓的讲话获得了雷鸣般的掌声。最后,在酒桌上,三人一致同意木一名和吴亚卓旅行结婚。

行程和计划交由高真宇打理。

高真宇决定给他们安排长达半年、最独特的人生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