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天成起了床,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死,他说不出心里是怅然还是庆幸。儿子天昊已去单位上班了,儿子天昊都已经二十二岁。天成坐在临窗的藤椅上,他看见雪在窗外又飘起来。自从认定自己将在这个冬天死去,天成一直想给儿子天昊谈一谈,但他不知该怎样开口,和儿子唯一的说话时间是在晚饭的时候,两人默默地吃,天成话都到了嗓子眼儿,又忍住了。吃了饭儿子会回到他的寝室,看一本又一本的书。错过了说话的时间,天成一躺上床就想此后再也不能和儿子说话了,又后悔起来。天成这天打算无论如何也得和儿子谈谈,说什么呢?天成不知道,就谈谈自己将死于这个冬天的某一个夜晚吧。等待的时间是漫长而焦虑的,渐渐到了下午,天成为儿子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到六点半时,儿子准时回到家里,两人在饭桌前坐下,天成端起饭碗,话又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他默默看了看儿子,这二十二年来,儿子一直没让他操过什么心,婴儿时候儿子就不爱哭,肚子饿了吃,吃饱了睡,后来上学,儿子成绩一直名列前三名,直到大学毕业。儿子不用操心天成就将心都放在挣钱上,供儿子上学特别是大学需要一大笔钱,天成不会做生意,就玩儿命地加班挣钱。但现在儿子二十二岁了,天成看着儿子,在他想说出心里话时,他第一次发现儿子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坐在那里,他能感受到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身体像多年前的自己一样肿胀,他也能感受到儿子年轻的血液在躯体里奔涌,但他就是不知道儿子想些什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天成忽然觉得孤独,这孤独是广阔无边的,这孤独比死亡更近在咫尺和恐怖,天成竟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他看见儿子抬起头来,他看见儿子以一种陌生的眼光看了看他,想说什么,终于又没有说。天成想儿子也有话要对他说,但儿子没说,也许儿子不说也会后悔,也许儿子也感知到他的死亡即将到来。这样就好了,他想,这样就不用说什么了。
那一顿晚饭天成和儿子吃了很久,终于都没有说话,在夜深人静时,两人回到自己的寝室。天成在床上躺下,有一阵天成头脑里出现了短暂的昏聩,他想这是死亡的前奏,他因此有些高兴,他想这个冬天都快过去了,雪下了七场,今天是第八场雪了。天成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向下沉,不断地向下沉。朦朦胧胧中,天成想死亡终于如期到来。
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太阳就照亮了万物,照亮了天成的床。天成睁开眼睛,他已不知道是第几次从死亡的黑夜里醒来。起了床后,天成看见窗外的白杨树上已有细小的雏牙,就有些失望,他想这一定是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他应该在这场雪里死去,但是死亡不让他如意,死亡近在咫尺,似乎又远在天边。阳光之中天成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会死于这个冬天,要活就好好活吧。天成想,他打算为自己做一些早点,他回过头来,看见儿子的房门还关着,他想儿子怎么睡着了,该上班了,又想迟到就迟到吧,儿子还从没迟到过。他将早点做好了,摆到桌上,再去敲儿子的门,敲了一阵,用手一推,见儿子躺在床上,一只手伸在床的另一侧。他走上前去,看见儿子的脸色苍白如纸,这让他想起多年前妻子躺在产床上的模样,他绕到床的另一头,再一次看见了大量的血,那些青春的血自儿子的手腕流下来,现在凝在地上,呈现出褐红的颜色。天成站在血前,他像早已知道了这事一样平静地站在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