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似乎迫不及待,就巴不得把那些赖在床上冬眠的人从被头中拉出来,让人嗔到冰雪解冻的气息,和风一起舞蹈去!
一月份才过了元旦节,紧接着马年就探过头来。竹箐怎么也没想到马头一探就有了旧日不曾有的改变,倒似把些旧年淤积的晦气冲淡了。
谈谈你这次春节出去的必要性吧。
男人一张嘴就露出领导召开会议时正襟危坐正儿八经的味道——就像他常把流行歌曲唱成了京剧样板戏的味道一样。他生得仪表堂堂,个儿也很国标,只要稍微收拾一下刮刮头面,无论近看远看,在男人中都算得上是很醒目出众的。
必要性?竹箐微微哪起了嘴。这个必要性嘛……怎么说呢?反正就是要去,不去不行。她早已厌倦了春节走亲串友到处拜年的惯例,老一套了!想想人生总是一年又一年重复,几乎很少有哪一日子留下痕迹的,统统遗忘在重复中。太阳每天在升起,人过得没趣没劲,就看不到太阳。有时绝望得甚至有地球将毁的末日感觉。再一听上面说要老百姓过紧日子’过革命化春节就更没劲了。
朋友潇潇说,你来北方和我一起过吧,干脆,我们都不要老公!想到这句,竹箐不禁莞尔一笑。这个必要性嘛,怎么说呢?她细声细气地咕哝了半句,吞咽了一下干徑的喉咙,把后半句搁回肚里。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鬼名堂呵?
男人眼底已瞅到女人欲语还休的闪烁神情。他话里有话,刺探性地问。其实他未必就真的在意,舍不得她,恰恰相反,一看见她伏在那儿不动整天整夜写那些永远也写不完的狗屁文章就心烦。一个劲地催怎么还不快点走呵?
我明天就走,竹箐半真半假地回他一句。可这会儿,他又盘问说是搞什么“鬼名堂”?猜忌,狐疑,渐渐像虫子般地爬满结着蜘蛛网的家居日子的尘封死角。不过,男人问是问说是说,仍帮女人把旅行包架在自行车后架上,送她出门。
奇怪的是,这一除夕前离家出行仿佛犯了什么大忌,一路上已不止三个以上的人脸上露出惊诧莫名的表情。路过大哥家门口,竹箐顺便给车胎充个气。打被窝里扯下蒙头大睡的老兄,睁开惺松朦胧的睡眼问:出了什么事呵?
咯咯咯,竹箐乐不可支,好一阵大笑:你发什么癔怔呵?难道非得出了事,才要春节出门吗?
腊月29的车厢里几乎没有什么人,该回家的人早就置办了年货匆匆赶回家乡去与家小团聚了。竹箐一人伸臂伸腿舒展身体平躺在一条长椅上,独自享受这份难得的旅途清静。
车厢里很静。唯有咣当咣当车轮轧着路轨的单调声音,一点点噬咬着她敏感的神经。就像是不肯休眠的记忆。那总也抹不去的,从身后静静走过的脚步声……那是个阴沉沉的下午,在去书店的半路中,猝不及防,她自行车链条突然掉了。链条太长,动不动就脱落。好几次差点没让她从车座上摔下来。唉,真麻烦!她赶紧跳下车,蹲下身子,像个修理工似的,托着沉甸甸的链条将车轮转了几圈,弄得满手油污。
待站起身时她才发现,马路上走着一群神情肃穆的年轻学生。令人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情绪。沉默中爆发的校园里,铺天盖地的挽联悼词让人胸口发痛、眼角发胀;每个人眼里红红的,燃烧着泪水浸泡的火焰;偌大的露天电影场,悲愤交加的人群齐刷刷地跪下去了,为不知名的亡灵……那一刻,她受到强烈的震撼,泪水陡然地溢出眼眶。当时她在半人高的围墙外旁观。不知怎么,忽想起法国大作家雨果作品中的一幕,当人群沸腾涌向街头的时候,一文弱书生对拉他入伙的汉子摆手推却——不不,我只是个旁观者和记录者。正胡思乱想,她恍惚看到有熟悉的身影一晃,旋即消隐。
竹箐被部门头儿找去谈话,几乎谈了整整一个下午,说有人看见她参加悼念仪式了。她说自己只是去拍了张照片。头儿说,你不该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样的场合。如果不是我保了你,没往上报,还不定会招什么麻烦呢!万一有人来查什么,就说都没进去,有个别人进去,也是为了拉人出来。最后还有一句叮嘱:以后思想上要有个弦,自己想问题或者在家谈什么都可以,千万别贸然行动。记住呵!
那一晚她几乎没有睡着,紊乱的思绪,夹杂飘忽的灵感,随着列车运行缓缓向北,向北……凌晨到站。一出站口,哇,好冷!忽然发现手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丝毫没有感觉,快冻掉了。正发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一双温暖的大手接过行李,她抬头一看,呵,竟是潇潇的父亲。原来,潇潇和她同车,在卧铺车厢。她和她相互找来找去。不约而同,却在老人的招呼下,站口碰到一块JL。
头发太长难吹出发型来,你想吹什么样子?理发的大嫂问。噢你自己不知道呵?那,我就试着吹吹看。
竹箐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任其左右摆弄,镜子里,左边
吹的感觉很一般,就试着往右边一梳理,松松的波浪翻卷,衬托出光洁明亮的脸颊,嘿,效果出来了。潇潇拍手笑道,像个好莱坞明星!理发大嫂也笑,说人模样生得好,发型美才出得来。我看呀,你俩面相都生得不错。大嫂很会看人说话,让进来的顾客都乐滋滋的瘪了荷包出店门。
大年三十,赶在年夜饭前收拾得面目一新。犹如在庭院中搁上几许盆景点缀,添些气氛。
除夕夜,依旧一家老少看电视春节晚会。热火盆上烧着几只红番薯,薯香一丝丝飘散,屋里弥漫着一股子暖意。家人团团围在一起,守着电视吃吃瓜子糖果,聊天,时间不觉地过了。联欢节目依旧持续到零点,依旧是敲响了新年的钟声,屋外,爆竹响了几声,稀稀落落,就散了。
夜,静如一潭深水。并头躺在松软的被窝里,竹箐和潇潇聊了很久,总像是有很多郁结的心事要找到出口似的。一对豆蔻年华,耳鬓厮磨的患难密友,从前糖似的粘在一起。还说将来不结婚,就住在一起。而今各有家小,天各一方。总觉得缺了什么,激情?幻想?还是动力?在内囿的圈里东碰西撞,好像男人千百年来给你划的圈儿都不该跑到圈外去一样。古往今来,命运多舛为英才?伤逝。溺水者抓不住希望的稻草。也难怪,人总是期待前面什么地方出现奇迹,奇迹没有出现,就永远在边缘游走、在夹缝中挣扎,找不到心灵归宿……
幽暗中,竹箐唉地长叹一声,忽听潇潇连打了两个哈欠说,一切都是命,谁又奈何了?睡吧,再不睡天就亮了。竹箐不语。脑子发沉,但就是睡不了。神经衰弱快一年,看了好多中医,服了不少的药都没见好。反而愈来愈重。她久久盯着勾花的白色窗帘,直到窗外的微光已经把窗帘照得隐隐约约透亮了,才迷迷糊糊睡去。没过一会儿,谁家的鸡在打鸣,接着,一只公鸡也在晨光中响亮地扯起脖子叫了。
等待总是显得漫长。大年初二。院门外,笼着袖子的竹箐和潇潇在等谁,许是“等待戈多”吧?不时地,在雪地上踩踩被冻得毫无知觉的脚。零下十几度的腊月天,哈气成冰,西北风像冰刀一般,刮得脸生痛。没过一会儿,两人就都挺不住了。拼命地踩脚搓手。
兆零打完电话,从黑漆漆的门洞里出来,那种神神秘秘、心照不宣的样子,使人觉得他们像几个同谋——正在诱惑一位德高望重或者说即使品行端正但仍受到夫人严密监视的男人,犯一回“风流罪”。一想到这,于是无端地就有些兴奋。兆零神情诡秘,说电话一开始是王夫人接的,盘问一番,我告诉说文联有点事,这才放主席老王出来。那么你们稍候片刻,就会来的。我在电话中跟老王说,你认识他。他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听兆零描述,竹箐想像着老王文绉绉的样子,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什么事都有条不紊,包括寻找记忆’哪怕只是在想像中存放于大脑的某一角落。
望着黄昏里渐渐飞舞的小雪,竹箐有点走神。兆零说我去接他一下,怕地滑,他又感冒了,毕竟年长些,我还是接接他好。
说着人就不见了。
恰巧,这时候有一个东张西望的男人过来。
是他吗?潇潇悄声问竹箐。一见那人其貌不扬,老态龙钟的样子,竹箐立马连声说NONO,怎么可能?要等的是一颇具学者风度、书卷气很浓的名作家呵!
没一会儿就看见一中年男人,在溜滑的雪地上迈着小心翼翼的步态不慌不忙地走来,同时眼神也睃向这边。竹箐快步迎向前,大大方方伸出手,微笑道,是王老师吧?我是竹箐。问好,相握。他疑惑的表情没有完全抹去,但报以热情彬彬有礼。
她微笑的样子留给他一个谜语。索性让他猜测。她想,他怎么可能在各种会议穿梭不停的人流里寻索到那一面,而且又是极为短暂的一瞥呢?
好多年前在一个会议宾馆。竹箐是初次参加那样大型的学术会议。晚餐时,他好像因为什么事去晚了。餐厅空荡荡几乎没有人,主食和菜肴也都剩得不多了。竹箐和文友在进餐。文友起身作了个相互介绍。拘谨的她,连最起码的社交礼节都不会,手都没伸出去和人家握。景况稍微有点尴尬。事后还被友人火力十足猛批一顿——你古板萎缩,小家子气,哪里像个现代人哟!脸立刻烧起来。她赶紧去了洗手间。从镜子里,头一次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样看自己。
窝囊,别扭。活着,究竟是潇洒好还是古板好?她曾经傻不拉唧像是没出校门的小女生问电影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一样追问。明知大家都作茧自缚,也还是不能咬破苗子高飞。人生灿烂也就是这短暂一瞬干吗不抓住?有人说。可又为什么要抓住?你是太贫瘠还是太奢侈?有什么精神空白还是需求太高而失望太多就像是千疮百孔的蜂窝?也许你不敢面对自我?害怕后果?明知捕风捉影、无中生有都能让你洗刷不清,你又何必在意哪个嚼舌头?又何必为庸人之见烦扰呢?潜意识摇摇欲坠,理性却顽固坚守、装聋作哑、装愚守憨、垂死挣扎;仿佛那是你的堡垒,你的外壳,你软弱的内心庇护所?在这狭小空间你想避开都不成,除非你远离人群或者你变得不是你。算了,别分析了,跟着感觉走吧!一个小雪霏霏的黄昏,几位男女在雪地里漫游。沿着北风呼啸的街道四处寻找餐馆和舞厅,寻找一个有热茶和音乐的地方……当时人心尚未从一场突如其来的创痛中平复,满街不是飘着轻快的《两只蝴蝶》和《老鼠爱大米》,而是悲悲切切的“相见时难别亦难”。城市肺部犹如感染了病菌,楼墙,街巷,桥梁,掉绰人影像碎白的落英。空气里溶解着眼泪的咸味。抑郁却有些尽力掩饰的平静。脚镣的舞蹈依然凄美……
回程旅途中,她感觉到火车外寂静的月色,又体验到那一刻剧逝的孤独。旋飞的漠野在眼帘里如一幅幅水墨。道路和树林在寒夜里隐约如梦。深刻的宇宙仅用稀疏的星子标榜个性。指节轻敲水汽蒸腾的玻璃——梦境在过客手中远去,车轮飞旋似花朵,穿行在邃道中。
意识流又不自觉滑向久远……夜深,除了细碎的树叶响,病房静寂无声。小卫生员还没睡,望着窗外月亮发呆。又“不务正业”地写写划划,悄悄地用笔名投稿。一天,教导员突然叫住她,递给她一封邮件,一见那上面的笔名她脸就红了。邮件显然已被人拆开。教导员只是淡淡地说,以后不要用医嘱单写稿。轻轻一句,就让她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笔名从此也被废除。青涩年华,笔名的意义和后来时兴的网名兼有遮蔽包装色彩似不同……
在各式各样、厚薄不一的笔记本上,她密密麻麻信手涂鸦了许多文字,一些类似诗歌散文的东西;另外还有不少心血来潮的产物,近百篇小说的开头,二三十篇小说的半成品——那些文字永远藏在抽屉深处,不知埋到何年何月?是否终有一天会像田间的青青野草,绽放出细小幽香的花瓣来?
两个星期的周末都在弄那篇不成形的玩艺儿。她想:小说,不就是拣些别人感兴趣的人和事说一说么?一家刊物编辑偏要紧张兮兮,将主题改成迎合某种现实的东西。把尖锐处磨去,再加些枕头、拳头之类的调料,去迎合大众胃口……她烦了,索性把稿子往抽屉里一塞,周末睡了差不多一整天。
她一想无论怎样呕心沥血的稿件,都会被删改得面目全非的,劲头忽地就没了。
多年过去,透过时空她仍能回望那除夕一家老小火盆前的守岁,和密友夜深无眠的长谈,隐隐约约望着镂花窗帘渐渐发白的情景……而今已做了刊物编辑的竹箐,头发剪短,神情里多了些沧桑之后的淡泊。
打电话给北方作家老王,说起约稿的事,顺便也关心了一下他的境况。原来三年前他就已经离婚,颠沛流离至今还没有找到新的围城。而兆零,看起来本分得近乎木讷的男人,居然也冲破围城离婚了。但他很快就进入一个新的围城。老王又说,我们在一个城市两年都没见面,听了还挺吃惊。不过倒是没见过他新夫人哈模样。竹箐笑了一下,说,我连他旧夫人都没见过呢!
竹箐潇潇们依旧在围城中安然无恙地苟活。城市鳞次柿比的阴影,定格在深邃夜空下。唯有脚步,每一下都沉重地磕碰在水泥路面上……她一直没能彻底弄清楚自己在寻找什么?戈多是等不来的。怎么找都找不到。当你以为找到的时候其实不过是睡梦中的幻觉吧?这世界变化太快,旋转木马一般,眼花缭乱又无所适从。迷朦的奢想,像一树迷乱的桃花,在掀起的风尘中泛出奇光异彩。在季节的最后一天,终于被摧毁了,化作尘埃消逝了。唯星球轨迹仍如常,显现出黑与白,昼与夜。
那年春天,竹箐收到一本从远方邮寄的新著。洁白光滑的扉页上一行字迹飘逸潇洒,题着:愿生活之树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