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从影剧院出来,我惊讶地对凌子说,你是莎拉,不不,是查尔斯!
凌子说我到底是谁这无关紧要,关键是我们没有苟活,这就够了。
凌子单薄的身影在南方都市纵横交错的建筑网中穿行了一年半载后,自作主张,炒掉老板又返回家园。凌子的脸冰冷而生动,变幻无穷,让人无从捉摸。
我一直坚定不移地相信她是个非常有感觉细胞的女人,倘不是因为生不逢时,错过在银幕上创造光辉形象的机会,肯定也会像大明星梅丽尔一样,风靡一时,名扬天下了。凌子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表情。我说,难道你又准备走回头路,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吗?凌子笑嘻嘻地接过我的话,跟我进了单位食堂。
多年前我出差到南方,凌子招待我活像个女大款。硕大无比的木质啤酒桶仿佛在提示一个遥远而充满怀旧意味的故事。桌椅吧台几乎清一色的木条钉制,故意显露出粗犷而原始的西部风格,幽暗的台桌摇曳着几点鬼火般的烛光,制造出某种别出心裁又格外拙劣的氛围,我们一一进去就吓得吐舌忙朝外走,我看那儿不错,她指指酒吧外的白色凉篷,白桌白椅透着一股雅致,凌子拉我坐下一口气点了一堆奶油沙拉、可乐、啤酒什么的,缓缓舒了口气,幽幽地说:我查过好几本书,证实我……可能在恋爱。
猛然间听到天方夜谭,我噗地笑出声儿。
她翻起大眼盯我,说,真的已经难受很久了,自己都不知该怎么办。
在南方都市熏风的吹拂下,明晃晃的玻璃墙以及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时装照得我头晕目眩,又被她东一句西一句跳跃式的叙述搅得心神不宁,我试图清理头绪,却更深地陷入混乱中。
多年前是我吐露爱情故事而她整个一操手术刀面对病人的医生,看破红尘完全职业化的冷静让我不寒而栗。偏偏今儿乾坤颠倒该她神经兮兮宣布这惨不忍睹的恋情,任凭嬉笑调侃无情打击,都没用。
她说,商海沉浮,那里是天堂,也是地狱;作为女人既释放能量,又深感无奈。自然,这一番人生是久居内地的我无法领略的了。
现在才知道遇见他是一种燃烧,这燃烧毁灭了我又再生了我。她说。她眼神飘忽,好像又回到电光火石碰撞的一刹那间——
那天凌子去安平公司找表兄,他开会,让她稍等。桌上电话铃响起来,她接了,对方说是从香港打来,说董事长下午就到,请派人接机。
他们神秘兮兮的,说这人浑身上下都带“磁性”,让你欲近不能,欲离不忍。
天黑时分,身穿黑色皮夹克的他到了,进门便风驰电掣、彗星划过苍穹,目光落在凌子身上忽地便擦起火花,她的脸刷地绯如晚霞。
董事长说,我好像在哪部电影里见过你,名字记不清了,小时候我最崇拜电影演员……奇怪,我怎么没早认识你?与你同乡八年怎么没见过你?
真真假假的说说笑笑,之后又与下属谈论业务,然后亲自开车送大家回公寓。女士请坐前面来,他拉开车门举止颇有绅士风度,关车门,发动……一连串动作利索又潇洒。办公室主任对他笑道,通知接你的电话还是凌子接的呢。
凌子?凌子是谁呀?无疑这个名字引起他的兴趣。我呀——几分娇嗔像空气中颤动的花香,闻之便醉。他意味深长地,送出一瞥同时送出一个无限温情的微笑。
这一瞥一笑深深烙进凌子心间。每每回想,心尖儿发颤。他当时手打方向盘,向她微微倾侧着身子,传递他特殊的感觉和欢喜。无形中似乎两人共享了一个秘密。男人和女人各自带着没有破译的密码远走他乡,即使多年难相见,但握有密码的人知道,那个人仍在远方默默地等待。
记忆在反复抚摸中变得晶莹剔透而光滑。
她品味这些具有浪漫气息的瞬间印象,在心中一遍遍勾勒他的音容笑貌,但奇怪的是,她越是想逼真地显现,却越显不出来。好几次她差点哭出来了,以为把他丢了,谁知梦中又与他相会……她真恨不能立刻发明一个高级照像机拍下梦中人。徒然欢喜一场又伤悲一阵,在波峰与浪谷中苦苦挣扎。
冷吗?他问。要不我给你拿件衣服?参加公司组织的一次海滨旅游。同船共渡。迎着扑面而来的风浪他悉心关照,用自己厚实的胸膛来为她遮避风浪。任何细微之处都被体察被关爱,被呵护,凌子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小女人了。就因为对方,很男人。
凌子从书页中取出一张照片,是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的合影。
那线条分明的脸颇具明星味道。笑容迷人有某种内在魅力。
不过我怀疑这照片来历不明。却也不去猜透。
2
一声电话召唤,使她去南方的意义变得非同寻常。她毫不犹豫扔下一切飞至他面前——亲自到机场迎接的他显得神采奕奕,给予她红地毯式的最局礼遇。
这位是小张,他介绍身边人。随后一车开到白云宾馆与一位房地产公司大老板会面,项目洽谈是在兼颐海味鲜虾、鱼翅褒汤、小牛肉、香酥鸭、怪味腰果、红萝卜汁中进行的。
酒宴之后又随电梯滑至大厅,凌子驻足观赏巧夺天工的工艺龙船。梁栋吩咐小张取车。从容安排下午活动,与老板告辞。
趁空与凌子交流——很想陪你去天桥对面友谊商店买东西,他迟疑片刻,说要不你自己去挑好一点。我看你内衣都旧了。说着往她手里塞了一卷新钞票。
也不知是南方温暖阳光的作用还是梁栋的作用,此刻她脸上闪着一层酒色,酡红酡红的。她迷迷糊糊瞅瞅自己的手,一叠崭新的纸币吓她一跳,忙问你给我这些干吗?
他摆头不让她问,用双臂温馨地将凌子环绕。轻轻一个吻堵住她的香唇。
小轿车在一幢豪华公寓前停下’听老板说每月交管理费600元,如果要买下一套则需100多万。凌子咋舌,心想,如今享受得起的大约不是高官就是号称中产阶级的大款们了。梁栋对门口保安道声8f的,鱼贯而入。
纱与丝绒双层垂帘挡喧嚣于窗外,凌子幽梦依旧席梦思上小憩朦胧地回味梁栋的关切——我看你内衣都旧了……哪儿都好,就是不够讲究,在梁栋眼中她容貌肤色气质身材都属一流就是没有包装。
好像那些品质一流做工精细的大陆产品。无法漂亮地打入或占领国际市场就因没有包装。什么都好,就是忘了自己的包装。
反正也没人看,这是她一向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那些肉粉色、透明精致、显眼地挂在商店模特儿身上招摇的内衣,也曾吸引她流连甚至暗自感叹,却没好意思,裹上自己的胴体来自我欣赏自我评价。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平淡的日子匆匆而过,她几乎忘了自己还是个女人……
咔——门把手轻轻转动,朦朦胧胧的,见他沐着夕阳的余晖走进门,温柔地问:睡好了吗?嗅着凌子的幽香他不顾一切地亲吻着……
王总他们快回了,他匆匆说道,你赶紧起吧,老焦来与你谈事儿,在厅里等你呢。
丝质衬衣外套黑色背心,装束淡雅的凌子与老焦拜见,寒暄一番刚进入正题,叮咚门铃响了,她以为王总回了,谁知却是一位小姐进来。
梁栋对凌子介绍道,这是刚从巴黎来的唐小姐,搞设计工作的。又对唐小姐介绍凌子,清华才女,国家科技奖获得者,刚下海来试一把的……
“无业游民。”凌子笑着补一句,并瞟了一眼唐小姐。圆脸,戴眼镜,齐刷刷的刘海,穿着臃肿,憨憨一股学生气,几分小家碧玉的样儿。
接着又进来一位中年画家,商谈拍卖画什么的,不一会王总夫妇也回了。
接风晚宴安排在大排档吃蛇肉火锅,都说蛇皮是美容的,多多益善,个个嚼在嘴里吱吱作响。她实在佩服他们的好胃口。一顿饭吃了几小时。最后总结帐,好家伙,七八个人足足吃十五斤蛇!
蛇宴之后又一窝蜂拥到画家居所观赏大师真迹,他们拿放大镜仔细鉴别真伪商议一番大概价值,拍卖钱数凌子闻之咋舌,心想,恐怕干一辈子的辛苦钱还抵不上一张大师的画。画家对凌子怜香惜玉,欲以名画来换绝代佳人。
凌子装作没听懂,去认真琢磨墙上的镜框与题词。从中央到地方都有老一代革命家给他的墨宝及合影,画家看来非等闲之辈。难怪他说耕耘四五十岁名气打出来画才在东南亚走俏的。发迹后他送儿子出国做生意白白扔掉上百万交了学费。说这话时他满脸心疼的表情,叫凌子哑然失笑。
梁栋见画家对凌子粘粘糊糊,便说,明天去你老家的别墅看看。登山钓鱼……顺便把镇长两个合作开发的项目谈了。怎么样?他眼睛扫视大家,众点头称是。
第二天阳光特别热烈,高速公路快车如风数小时,穿越佛山南海等市县,终于在依山傍水风景如画的小镇停下。
由乡长书记接待在一条名为“海上世界”的船上设宴共进午餐,船上吃水鲜真是美妙无比。
就这么生吃吗?凌子瞧着盘中玉片一样薄薄嫩嫩的生鱼片,诧异地问。
画家坐旁边十分老到地教她怎么调料并频频为她添夹红红绿绿黄黄的姜葱丝儿。鲜香满口余味无穷。
梁栋说一次不要吃多,这样才能总想着记着。
凌子笑道,经验之谈啊。
餐后。一行人穿过曲里拐弯坑坑洼洼的道儿。到画家别墅参观。梁栋说这个镇是典型的私有制,富了个人穷了公家,你看看没人肯交税支持公益事业,道路失修水沟漫溢……私房一栋比一栋盖得漂亮,可是路面坑坑洼洼,没人理睐,颇煞风景。
进入到庭院式结构的小建筑,假山喷泉小桥流水别具情调。亭台楼阁、古色古香、连硕大的砚台都是个百龟砚,造价不菲。案头陈设、石雕玉器搜尽天下珍奇让世人惊叹,而画家却伤心地一个劲说没有女人(当然,老婆不算,这恍若仙境之地不是给她的)。
梁栋笑道,凌子你来这里修身养性吧。
凌子回道,呵呵,那敢情好。
画家便凑近凌子问想要什么画,山水还是花鸟?创作大写意?还是仿古临摹?见他曲意奉承,她故意说,仕女图。画家故作苦恼说没模特儿,她指指墙壁,那不是吗——原来是一幅侧身性感女郎挂历。
哈哈,忽然小张也大惊小怪嚷嚷你们发现没,他这除了山水花鸟就是袒胸露背美人挂历。梁栋哈哈打趣道:他那是意淫。对对,一动真格的我就露怯,画家自我解嘲讲起一粧笑话。
那日住店,老板娘问洗不洗澡呀?他说好吧,洗就洗个啦。老板娘笑眯眯又问,是大盆是小盆?咦,还分大盆小盆,他摸摸头想大盆总归比小盆舒服,就大盆吧。——哇,说到这他笑得喘不过气,我没想到脱得光光的进去,一下子跑出来四五个美女要帮我洗,吓得我怪叫一声忙跑出去……让老板娘笑掉大牙。从此我再不敢洗大盆了。
老焦接过话,这几年城市里管得紧,扫黄扫得那些三陪小姐都到下面去了,地县的这类生意反而愈加红火。他时常带些老总到下面去松弛神经,前两天还洗过泰式浴。一个澡洗得他又舒服又心疼。心疼加舒服,于是唠叨了好半天,按规定他给小姐300元服务费,小姐说那是老板娘拿去的。老焦只得又给了300,小姐还是哼哼叽叽抱住老焦不叫走,说自己好可怜,老焦心一软又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又给小姐100。回味洗泰式浴按摩的种种快感,不能说不佩服,小姐手法高妙手回春妙手回春,咳,老焦连声说700元一个澡,真心疼啊!
梁栋指责老焦坏了规矩,随意给小姐牟取暴利,不该不该。
哪想凌子却拍手笑:老焦好,好老焦,连对妓女都有一份真情,谁像你?老焦窃笑。
老焦因男女问题三番五次挨批,结婚多次,以至提到她们都要用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相区别。爱美人不爱江山级别一降再降。
凌子心想你又怎样,还不比他来得坦荡哩!
“我现在的指示非要三遍还不能很快执行。”梁栋气不顺,先训小张一通,因为带路不周害梁栋一路停车来询问多次,恼火极了。接着钓鱼又出纰漏,半天钓起大鱼一条,却挣断线,连鱼漂儿都杳无踪影。第二次好容易再钓一条,泼剌剌一阵挣扎,也跑了。
众人摩拳擦掌主张干脆网捞,梁栋坚决不同意,直到天黑下来,才车灯照路怏怏而归。
此时镇长已热腾腾炖好一锅狗肉等候他们。而凌子因为一路吃来吃去早没了胃口’于是只顾翻阅报刊。画家见缝插针,频频向凌子暗送秋波地问把你金屋藏娇怎样?”
凌子说“高攀不上”就埋头欣赏杂志。老焦见她对港台杂志有兴趣,便说先吃饭一会我让镇长借给你。
忽听见梁栋义愤地大声批评画家“太小气、自私”,从前靠他们帮忙打出名来,如今连顿午饭还让乡长书记们请。把画家数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窘迫极了,又不好跟他认真理论。镇长说:“算了算了,喝酒喝酒,吃菜吃菜。”
梁栋不依不饶说“一定要批倒批臭!”指桑骂槐、声东击西是表现他的政治艺术,其实如鲠在喉的是画家对凌子过分的好意。
画家还只能解释:“我中午钱都准备好了,人家乡长要热情接待我又何必呢?再说他们是公家报销的事。再说我从前也不是没请过的。”
凌子想今天梁栋真够不顺的。却不料,梁栋的眼光落到她身上来,“批评了他们半天,还没说你,你刚来没多日……嗯,你看你现在,大家吃饭你看杂志成何体统?”
我已经吃好,凌子笑道,况且你们谈事儿我又插不上。没事干你可以抹抹桌子,扫扫地,洗洗碗。甚至可以上大街捡捡垃圾……
胡说八道。凌子见他越说越没边儿,陡然呛了他一句。这一声止住喧哗,整个酒桌顿时哑场。谁都没料到凌子敢当众呛“老大”。
经验丰富的镇长忙道,杂志送给你带回去看。
凌子举杯感谢镇长盛情款待!”碰杯之后,气氛又渐渐热闹。瞅大家各自说得欢,凌子小声冲梁栋说:“这个有问题那个有问题,就你没有。”
“我有什么问题?”梁栋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问。
凌子说:“你的问题比谁都大。”凌子见他很注意听,越发来劲。“我看你做生意也像你钓鱼,或者,其他方面也差不多。”绵里藏针,话里有话。
“你知道什么?你做过深入的了解吗?”
“哼,我根本无需深入了解,只一眼就看出问题实质。”凌子笑笑的。梁栋恼也不是笑也不是。摇头。
饭后他们一行商谈了有关项目合作的事,并约定再次面谈时间,才呼呼啦啦出了门。梁栋径直去开镇长女婿的白色日本豪华跑车。几位异口同声,“那是我们奋斗的目标。”啧啧声中各自钻进各自的车。
唯独镇长有意绕到凌子跟前赠送了几本港台杂志。
梁栋称道镇长人不错,关心政治,有向上的愿望。凌子道:“谁不关心政治?还不得有条件呵!”
镇长特别问凌子:“什么时候再来?”
凌子瞥了一眼梁栋说:“有条件就来吧。”梁栋说:“多来会变修的。”意味深长地瞧着老焦(因为老焦“泰式浴”上了瘾)。凌子笑:“我早就想变修,只愁没机会。”
梁栋直摇头。
3
女人说:如果不能在一个男人面前撒娇,不为他嫉妒,为爱而恨他,一见他产生狂喜的心情,就不是真正的爱,这辈子就白活了,枉为女人。
凌子说她再次体会到那种酸酸的,欲哭无泪,内心被割成碎片的疼痛感——不过这不是远隔重山相见遥遥无期的痛苦,却是近在咫尺与他伸手可触的时刻。
深夜静悄悄。
隔壁王总鼾声如雷。凌子淡淡如兰着一件粉睡衣,在柔和的台灯下翻杂志。思绪飘移,想到日间对梁栋的顶撞就有些内疚,虽然他话没说好,自己也应该有所收敛……于是下床悄悄打开门缝,一丝光线照到幽黑的客厅,朦朦胧胧的,看见梁栋已在临时搭起的钢丝床上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