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管蘑菇叫菌子,在他们的发音里,菌子是一个短促而模糊的音节,像嘴里含了一块糖。每年春夏之交,天气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艳阳在天,一会儿却黑云压城。急雨后,一道彩虹柔柔地挂在天边,温暖又遥远。要是城里的小资们见了,一定会拍了苍白的手感叹“好美丽,好美丽的田园风光哦”。老人们把这种雨叫做“菌子雨”。意思是雨后的森林,有许多蘑菇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打量陌生的世界呢。
这时候,村里的孩子们就会捉了竹篓争先恐后往森林跑——说是森林,实在有点夸张,那只是紫色丘陵的包围圈中稍高的两道山梁,漫不经心地生长着一些碗口粗细的松树和杉树。老人的经验看来是管用的,每一场菌子雨后,总能从这片大约两三平方公里的森林中,捡出不多也不少的几把菌子,其中最名贵的无疑是鸡丝菌——书上的学名叫鸡菌,据说它的味道和鸡肉一样鲜美——乡人生活经验有限,鸡肉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极品了。能够与鸡肉齐名,可见鸡丝菌的身价。要是哪个孩子有幸捡了几朵鸡丝菌,不仅会招来伙伴们一通不无妒意的艳羡,就连他家只知埋头耕地从不抬头看天的纯朴父亲,也会露出罕见的笑容。那情形略似于混迹乡间的无赖,当亲人们都对他丧失信心时,他却突然发迹,一夜之间黄袍加身。
背着小竹篓到“森林”捡菌子,这已经是四分之一世纪前的往事了。此后的岁月,菌子——或者还是叫它的学名蘑菇吧,倒也经常在餐桌上遇见,但要把它和童年时故乡的那座山梁联系到一起,已经需要一些周折了——过于久远的往事,回忆也要经过耐心的奔跑才能抵达。
诸种素食中,蘑菇无疑是高贵的上品。以佛门素斋为例,一般信徒只能吃几碗干饭和几盘时令蔬菜,如果想吃素烧蘑菇,估计得大大地随喜一番或是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有这种机会。这倒不是佛门势利,而是蘑菇贵重。
现在的蘑菇都用大棚种植,不用劳累背竹篓的小姑娘到森林里去采了,价钱也就跌了下来,成为最普通的菜品之一。一个以经济效益为第一要义的时代,菜市场的蘑菇们无一例外地硕大,硕大得叫人心里发毛:这些被工业方法催生长大的蘑菇呀,它们短暂可怜的一生不要说生活在绿树荫荫的森林,恐怕连树木也没见过一棵吧。它们从近乎流水线的大棚里直接采摘下来,就运到了人头攒动的菜市场,然后再登陆都市人的餐桌。想想原本清水出芙蓉般可怜可爱的小蘑菇,竟然成了流水线的批量产品,你想不悻然都不行。
物极必反,就在大棚里的蘑菇充斥市场时,精明的商人们又打出了野生菌的招牌——为了与集约化生产的蘑菇相区别,他们不辞辛苦地把它叫做菌子,和我老家的老农民一个叫法。这些据老板们说源自森林的野生菌,它们全都整齐地躺在菜篮里,与大棚蘑菇相比,看上去要赏心悦目得多。
蘑菇——或者说菌子吧——做汤,是我最赏识的。一锅用小蘑菇加嫩肉烧成的汤,不仅色泽温润袭人,而且还能让食客生出一种家庭的温暖。对一个流浪他乡的男人而言,家就是一锅热气腾腾的蘑菇汤。尤其是寒冷孤独的冬夜,一锅蘑菇汤并不亚于一个热烈的拥抱。
成都有几家专门经营蘑菇汤的饭店,其中一家叫“如意菇林”,那是我经常前往的去处。滴水成冰的冬天,一锅蘑茹汤在桌上热闹地煮着,咕咚咕咚的响声总让我想起儿时那只蹲在小炉子上的铁皮水壶。隔了玻璃窗,可见楼下的树梢不知何时结了些亮亮的冰晶,路人都畏寒地缩头耸肩疾行。喝一口汤,有一种把冬天也要融化掉的快感。
喝这样的蘑菇汤不宜饮酒,也不宜请客,哪怕客人是美女也差强人意。最好是带上老婆孩子,带上父母双亲,在蘑菇汤的温暖下,帮她们脱掉沉重的冬装。当锅里的汤煮得沸然作响时,细言慢语地说一些最家常的话语吧,一种久违的幸福会伴着蘑菇汤的香味弥漫整个房间。那是一些平凡的幸福,一些和蘑菇汤有关或不那么有关的平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