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服不如躺下,好吃不过饺子。”这是北方的一句老话。朋友老武,老家东北明水,也就是萧红的故乡,当年为了爱情一口气从东北追到川南。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除了那口改不了的东北话,另一种故乡的记忆就是对饺子的热爱了。当他夹起一只巨大的酸菜饺子放进嘴里迅速咬食时,从他的嘴角便挤出了这句北方的老话。
高天远地的北方,盛产小麦和大豆的北方,也曾盛产过不少著名的英雄或流氓的北方,在饮食方面,坦率地说,那叫做乏善可陈——没有什么好称道的。以前和辽宁的一个诗人长年保持通信的友谊,他总不忘在信末热情地邀请我到北方走走——我请你吃酸菜饺子和猪肉炖粉条。所以我的记忆里,北方——尤其是东北,那里尚值一提的饮食,似乎也就只有酸菜饺子和猪肉炖粉条了。
与精美的川菜和近乎奢侈的粤菜相比,饺子朴实得近乎寒碜,可就像穷人家也有自己的欢乐和幸福一样,朴实的饺子也自有它的忠实拥护者。单从菜名来看,川菜里把鸡爪子叫做“凤爪”,把粉条炒肉叫做“蚂蚁上树”,显然是一种浪漫主义思维。东北菜不这样叫,猪肉炖粉条就叫猪肉炖粉条,酸菜饺子就叫酸菜饺子,这和东北人的厚道质朴似乎不无关系,没有多少花架子可讲。唯一例外的是老虎菜,有次一哥们儿到东北出差,看到菜单上有老虎菜,不知道是什么玩艺儿,就兴高采烈地叫了一份,端上来一看,咳,敢情就是那么一道凉拌的素菜啊。
对于饺子,我兴趣不是太大,但也可偶尔当作主食吃吃,尤其早几年在一家工厂上班,因为厂子的北方人多,食堂就常常吃饺子。大冬天的,天寒地冻,能够吃些热汤热水的饺子也是一大幸事。不过,饺子从北方来到南方,早已十分乖巧地入乡随俗了——个头变小了,肉馅变多了,像东北那种馒头般大的纯白菜或纯酸菜饺子,肯定没几个人乐于问津的。
饺子最大的好处是耐饥,能够有一盘鲜肉饺子,再加一碗煎蛋汤,我们就不能再对生活有什么不满了。美好的生活其实都是看得见也闻得着的,现实主义的饺子在北方至今还是主食。大年夜里一家人围坐炕上包饺子,还在某些饺子里包上一枚光滑的铜钱,其间的快乐肯定是到宾馆吃年夜饭的大都市人不能想象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一盘现实主义的饺子并不逊色于一桌奢侈的大餐。
因为老武的缘故,我曾随他去一家叫做东北饺子馆的饭店喝过几次酒。坦率地说,偶尔吃吃东北菜,只要不是太挑剔的人,基本能够接受,但要想像老武那样吃得满面幸福就有些难度了。老武的老三篇必定是猪肉炖粉条,血肠,再加上一盘带有总结意味,在喝完了最后一杯二锅头之后才上桌的酸菜饺子。
猪肉炖粉条上桌时,老武必定要向我们解释:这粉条和你们四川的不一样,这是土豆粉,更好吃呢。血肠上桌时,老武又说,这东西吃了暖和,你想想,东北那旮哒,天寒地冻的,喝几口热汤该有多舒服。酸菜饺子上桌,文静的女士们都止住了筷子,只有老武幸福地挟起一只硕大如拳的饺子:这酸菜可是正宗的东北大白菜腌的啊。
据说,有一个外国的教授跑到餐馆里告诉小姐:给我来一盘煎糊了的鸡蛋、几块冷面包和一杯忘了放糖的咖啡,然后再坐下来慢慢地骂我一会儿吧。小姐很吃惊,教授幽幽地补充说:因为我想念我的亡妻了。
看来,教授并不是真的爱吃煎糊了的鸡蛋和过夜的冷面包,而是因为它们都和他的爱妻有关。老武之所以爱吃以饺子为代表的东北菜,可能也和教授的缘故差不多吧?只不过,教授念的是亡故的妻,老武念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
老武今年四十七岁,一半的时光在东北度过,一半的时光在四川度过,著有小说集《盲马》,乃四川文坛有名的小说家。老武脸上皱纹密布,头顶毛发稀少,虽然已经被川菜同化,但仍然固执地热爱老家的东北菜。那家东北饺子馆的老板娘是他的老乡,操一口和赵本山相仿的东北普通话,小有姿色。过年时,我和老武在那里吃完饭,老板娘追出门来送给老武一小袋酸菜,老板娘强调说:这是从咱东北带来的酸菜呢。老武就感动地握了握老板娘的手,提着酸菜慢慢地走上回家的路。临别,老武说:改天你到家里来,我给你包顿酸菜饺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