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轻松的心情,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我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走进他们的生活。在草原的中间,曾有几个十二三岁的藏族孩子从羊群中奔来,望着我久久不肯离去。他们目瞪口呆的样子,让我想对他们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最终我只好把目光投放到那群沉默的羊身上。羊与孩子感觉是同一张面孔,孩子不笑,羊也不愿笑一笑。真的希望他们能够相互自然地笑一笑。可羊不仅不对孩子笑,就是面对一朵花,羊也不微笑,羊无心做一朵花的知己,更不愿与孩子玩耍。草原上的羊性格太孤僻,牧区的孩子生活太寂寞,因为他们还不懂得羊的世界。孩子们望着我究竟想了些什么?似乎一种眼睛渴望眼睛的重逢在向心底善良的白度母诉说相见恨晚的心绪。我的远道而来,给他们的视野增添的是风景,还是仇恨?他们躺在草地上,双手托腮,痴痴地凝视着我手里的书本。
我神思不定:他们何以注目?他们到底在神往一种怎样的境界?当我的画笔指向羊群的时候,月亮已经跑到我的纸上来了。一个孩子,从草地上趴到我身边,看了看我的眼,又看我的纸和画笔,他一手指天上的月亮,说,这个可以,一手又指他的羊群,说,这个不可以。他一定是怕我带走他的羊群吧。那是他的羊群,我懂他的意思,于是潦草几笔处理了画面,让月亮和孩子成为画面的主角。
一种默许的深奥在禁锢的氛围里不仅给了我启迪,让我由此想起在乡下我的那几个管我叫幺叔、小舅舅的孩子。他们与这草原上的孩子年龄相当,有幸的是他们能背着书包在装潢现代化的城镇高楼里念书。我想,有一天,他们知道这里还有一群同龄人因背不上书包,而只能日日月月同蓝天、白云、牛羊以及草原对望,心里会像我一样难受吗?当然,或许在他们尚未成熟的审美世界里,他们可能会认为那是诗意的一种象征。
可那真的是诗意吗?
……
走过牧区,肆虐的山风,拍击着山谷、峭壁。走在世界屋脊的圣地,极目眺望,山的那边除了山还是山!
千沟万壑的群山,宛如凝固亿万斯年的大海波涛,狂怒涌起在西天的苍穹。在西边,山的顶端是一座座生死相连、衷于寂静、做伴恺恺白雪的山神。那是我初上天路时就看见过的神女峰--珠穆朗玛。她躲在云雾里,看见一步步向她挺进的理想者们,不知是喜?是忧?是接纳?还是排斥?
在高可触天的珠峰下,藏族汉子,不,是一群藏族孩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岁岁年年陪伴他们的羊群,向着珠穆朗玛挺进,祈求山神的保佑、祝福。
……
卓玛卓玛卓玛
卓玛卓玛卓玛……
一个女孩名叫卓玛。
卓玛的村庄叫卓玛。
我在村庄旁的一个连队里生活了数年。事实上,我已离开村庄多年。提笔记下这些文字,只为那里的人和事常常跟随我的行程,在我孤独的时候,成为我心灵的精神之光。
半年前,村庄里来了两位客人,一个叫边巴,一个叫嘉措。遗憾他们没有到我处,路过拉萨,给我丢下半张纸条就沿青藏线直奔成都去了。一星期后,我托成都的朋友寻他俩踪迹,朋友说两个藏族汉子正在大街小巷叫卖藏药,生意旺得很。
半年后的一天,我从藏北归来,门前站着两个西装革履的藏族小伙子。一看装束,便知他俩衣锦还乡。他们都在村庄长大,我离开连队时,他们仍以放牧为生。我兴奋地问他们:你是谁家的儿子?只要他们说出阿爸的名字,我马上就能从他的相貌上“洗”出其大人们的影子。曾经,我热乎乎地称他们的阿爸为阿古拉(叔叔),带领扶贫小组教他们科学种地,开发牧场,勤劳致富。
如今,边巴和嘉措在外面的都市不仅学会了做生意,还学会讲汉语。我可以想象出他们在外的艰难,这和我入乡随俗操练藏语和吃糌粑的情形一样。闲谈中,我问外面的世界给他们感受如何?边巴笑眯眯地答非所问“有长长的火车,会冒黑烟,像铁道游击队里的一样……”他虽讲得眉飞色舞,但我却顿时陷入沉默的边沿。边巴是在陪我玩黑色幽默吗?我为他不是故意的答话沉默之后,又问:“你们的藏药好卖吗?”他喜得合不拢嘴地叫:“好--好”!
我想,好就好。于是,三人端起酒给往事干杯。他们用结结巴巴的普通话,讲着在都市里历经的快乐与烦恼,也讲着简单的过去和简单的以后。第二天,我请假陪他们到市场上收购红景天、贝母、虫草等西藏名贵药材。簇拥的人群中,不善言谈的嘉措忽然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问:“你这些天只顾和边巴说话,你知我阿妹吗?”
我怔住了--你阿妹是谁?
“卓玛”。
“卓玛卓玛卓玛……你是卓玛的哥?天哪,你真是……?”我脑海里想起了卓玛。
卓玛卓玛卓玛……
卓玛是村庄里的一朵花,更是连队里的一大“明星”。凡是军民联欢,她准领先登场,汉歌藏歌印度舞样样精通。记得刚到连队的第一场军民联欢会,她扮演祝英台,我担纲梁山伯的角色,两人配合默契,博得掌声阵阵。后来,我们合作的机会多了,她便跑到连队教我书写藏文和唱藏族民歌。于是,我便给她讲了许多有关山外的故事,她听得如痴如醉,梦想着有一天也能走出村庄,走出西藏。我至今仍清晰记得,她那修长的身段,穿着彩虹的围裙,一张红彤彤的脸像画笔添置的色彩,满头的小辫子垂得简直像悬崖上的野草--
卓玛卓玛卓玛……
一个女孩名叫卓玛。
卓玛的村庄叫卓玛。
我在连队虽生活了数年,与村庄人其实只是一种平常关系,有的甚至唤不出名字,只是因为我在他们的夜校当过几天教员,他们都还记得我,这无疑是一种幸福。
卓玛,卓玛现在在哪里呢?我陷入了对卓玛的想象中,任凭边巴与嘉措如何讲村庄里发生的新鲜事,脑海里只有卓玛。卓玛占据了我的全部。卓玛卓玛卓玛,你真的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吗?卓玛卓玛卓玛,你真的是传说中的女神吗?自从在西藏这部线装书里认识了卓玛之后,我的心里便由此藏着一位神通广大的卓玛。她可能是白度母的化身,她时常会告诉我,什么是善良,什么叫智慧。
卓玛卓玛卓玛,我的思绪九头牦牛也拉不回来了。至于当时嘉措究竟讲了卓玛的什么事情,我只记得他说卓玛考上了西南民族学院。
卓玛卓玛卓玛……
远涉西藏
父亲曾经是军人。因为梦想穿军装,这就注定了我远涉西藏的命运。
第一次远离家门,是五年前一个冰霜的早晨。记得父亲送我去西藏的途中说:“去吧,去尽一份青年人应尽的义务。”他的声音充满了荣耀。翻过一道道洒满故人脚印的山梁,我分明看见父亲的身影小了,可他的声音却从此响在了我军旅的每段路上。
走进西藏,方才感悟中国西部古老的苍凉。山风袭来,一个追风少年笑站在宽敞的贡嘎机场,调皮的眼睛望尽支离破碎的高原,仿佛他灵性地听到历史轮回的呼唤:雪山上的城堡依稀可见战争的背景,翔鹰喊痛了历史的天空,紫外线,整天辣得像灶烘里的火堆。拉萨的文明无法征服一个注定远走的少年的视野。我唯一想去草原,看看藏北印痕,可命运的号角偏偏指挥我向南--向南。
对我来说,草原永远是一个生长梦想的地方。
新兵连落户在两面环山、三方篱笆墙垛就的无名山下。山上是原始森林,山侧是雅鲁藏布江支流--尼洋河。一声军号,一场班务会后,便开始了制式的“苦乐”生活。苦,是肉体上的,每天五公里越野体力消耗大,脸被强烈的紫外线烤得漆黑;乐,是精神上的,饭前一首歌,饭后一杯茶,晚上看《新闻联播》。我常常透过三点一线的方块队偷看那座炊烟飘飘的黑房子,白米饭和萝卜汤的味香常常勾引我把军姿遗忘。得意之时就是招祸之日。晚上,我被罚紧急集合到五公里外--一个充满死亡气息和鬼哭狼嚎的陵墓地带,寻找目标。到达目的地,我紧闭双眼,屏住呼吸。一阵突如其来的飓风鞭子般抽打着我的恐惧……刀光剑影三十分,那一刻我失魂落魄地感到三十分钟胜过漫长的一夜,由此,我明白了“军令如山”的真正含义。虽然,这种遭遇曾让我数天过日地烦恼、悔恨,但想起父亲一生最年轻的时光也在这里度过,便又感到年轻的幸福,青春的自豪。
三个月的艰辛苦训,一晃而过。
我终于凭着一手漂亮字,当选连队文书。由此,不再为八人一间的大通铺扫地提水了。我庆幸自己拥有了宽松的时间解读“西藏”这本博大精深的线装书。其实,那不过是多了一盏台灯的值班室。从此,我的生活开始与一部手摇式的单机向上级“早请示”与“晚汇报”,开始顶着风沙踏着积雪去邮电所取送戍边人日思月盼的一袋袋“军粮”。由于环境艰苦,每天去营部取送文件都得步行两小时山路,于是,生命中便有了“与狼共舞”的遭遇。
一年后的春天,亲如兄弟的副连长回家探亲。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文书--我。我的突然回家惊呆了母亲,她从三月的麦地奔来,手忙脚乱且不停地问:这咋回事,刚去一年怎就……是不是犯什么错了?
我只好默不作声地帮母亲挑起沉重的担子。重回家园,我又看见自己长大的身影。田野里洒满了守望的麦客。一个憨厚的男人,正手持如月的镰刀将金黄的麦子放倒。弯着腰的女人,跟着又把放倒的麦子捆起来,一直扛上肩。中间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男婴,睁大眼睛,盯着天空牙牙学语……那是我姐姐一家。季节的麦地,在我眼里犹如一个动了手术的败血症患者。这不是“新大陆”的发现,我无数次看见故土瘦削的面孔和残留的伤痕。仿佛多年前,母亲的母亲劳累成疾的困窘。曾几何时,我曾问:善良的子民们何苦做泥土的“奴隶”,吃完了山又啃什么?当兵后,审视贫穷的故土我又在问:故乡!贫瘠的故乡,祖祖辈辈历经血汗的故乡!我哭了,这不仅仅是我作为黄土的儿子,面对黄土第一次发自内心凄厉的哭声。我的哭,彻底改变了一个少年血气方刚的个性,我学会了把所有风雨放在身后,沉默如山,多愁如雨,忧郁如石头般的麻木,那就是我。我在心里千万遍告诫自己:离家的河水不复返,浪迹天涯也不回这主宰我小小梦想的老家了!
停电的夜晚,劳累一天的父亲靠着一个烟袋始终未能“抽”取我的“西藏话题”。母亲手持军衣,一针一线地依偎在那盏营养不良的煤油灯下望着我发愣。
“你嘴巴咋比以前笨了?”她认真地问我。眼里充塞着极大的期望。
我强迫自己给了母亲一个微笑,但没吱声。为何不摆摆部队生活?因为我知道对于一些比“马匹”“牦牛”以及卡宾枪和青稞不知要“现代”多少的“波音”“奔驰”“应急”“机动”来说,我想叙述的一切在父亲眼里,都是极为陌生的。曾令父亲荣耀的称呼也只是一名“二炮手”而已,母亲,或许一生只知道农作物的栽培季节,以及小米酿酒的方法。更多的是她习惯性地记住了家门亲戚祝生蒸酒的好日子。在他们看来,只要我凭着自己能写会唱的本事,都能讨人喜欢的。
可是,我从何向父母交代呢?我敢肯定自己的歌声能征服听众的(可我没有听众)。眼下连善意的谎言也找不着了。因为到部队,刚开始我不是文艺特招兵。原想凭着自己的一副好嗓子能到文工团练摊,哪知刚下飞机,一辆东风车却一口气迎着飘飞的尘埃把我拉过米拉山,拉到了号称“山地之王”的步兵旅。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有时,也想找扛星的谈谈心,可想起带兵人那幅严肃样,心里就发怵。
“你咋当兵当傻了,在部队究竟干些什么?”母亲怒气冲天地盯着我再一次审问。
我不好意思地说:“作文案,挺好的。”
“作文案是干啥子?”
“作文案就是帮人家抄抄写写嘛。”不料,父亲发言:“那有什么用?”
我知道父亲想我做个真正的武夫,练得一身好武艺,像他当年那样带着大班兄弟冲锋陷阵威风得很。母亲则渴望我能做一名歌手,在人生的大舞台上一展风采。然而,环境和时代是不随人愿的,人一来到这个世界就意味着缺陷。我坦然面对着一个农家孩子到普通一兵的光荣变迁,我知道自己舞文弄墨的行为是在和寂寞雪域抗争,不被屈服的坚守,我选择了西藏,我不光是来当兵。在迎风招展的红旗下,我用笔丈量着平静高原的内心世界,也丈量着和平军人演绎的幸福。只要我叙述的部队生活能给父母留下一种坦然美好的东西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