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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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遥望雪山(2)

如今,我在高原也已生活多年,似乎人生的许多道理都是历经后才明白。懂得了过去,却没有半点勇气试问父亲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或许,两代人上高原是各有原因的。我常常在节假日深入牧区,体验生活,从这个牧场到那个村庄,从藏南到藏北,从一条河流到一个峡谷……以至常常忘记在某个特别的日子,给远方的同窗和亲人捎去只言片语。我的追梦行为,也许只有雪路上朝拜的老阿妈可以作证!

有一天,当我再次走在那条通往圣湖的路上时,老阿妈却在一座玛尼堆前伏地不动了,撒手的经筒在阳光的抚慰下仿佛吟唱着一首通向远方的歌。我知道她想唱着歌去膜拜心目中的布达拉宫。然而,她还未抵达拉萨就倒在了途中。她手中紧握的转经筒里回响着六字真言,那漫长的五体大拜是岁月永远唱不完的歌呀。在银装素裹与碧草天涯之季,我看见老阿妈叩拜过的那座玛尼堆旁又多了一座玛尼堆,那些经幡吹拂的经文在阳光下光芒闪烁。

对父亲回乡的举动,我一直是很不理解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正如我们这个时代佩带的“八一帽徽”与当年父亲“红五角星”的区别,或许现在我眼前的雪山、蓝天、白云根本就不是父亲所向往的真谛。也许只有虔诚者才与这不老的神奇心心相印。然而,我和父亲都是军人,军人对祖国的山河有着自己的认识。50年代多亏了那支爬雪山、过草地、啃树皮的筑路大军,否则我难以相信倒淌河的悬崖峭壁上会有路的影子。我想象父亲在离别他朝夕相处多年的边防小镇时,只是可怜巴巴地扫视了几间破烂不堪的木板屋和一条乱石铺就的小道罢了。也许他当时的心情要比我现在的处境暗淡得多。

而今我常常走过的这座小镇已成了人们相传的“小香港”。时代,面目全非的时代不知造就了多少耸入云天的建筑物。单是仅有的一条“香港路”就有百余家各种各样的厅,我每次穿梭人流、徘徊十字路口时,心中不免就会升起千丝万缕的惆怅。时代的变迁,岁月的阴谋,美梦蹉跎,谁能解释?

青春是一生中少有的季节,只有走上高原的人才会如此感慨。

退伍的日子临近,为此我失落不已。“醉里挑灯看剑”的伏案中,我不止一次痛楚过,要是真的离开了高原,斩断了梦想生长的根,那将是我终生的遗憾。本以为那些发表在军内外报刊上的文字可以换取我小小的梦想,哪知,天不随愿,这些可怜的文字竟无力为我帮忙。那一刻,我总有一种愧对着有自己名字的那些寂寞的生灵,有时,在我闭上眼久久醒来时,它们也在默默地望着我,发出一声叹息。

这里是高原。常常见到的是红的脸,紫的脸,黑的脸。这样的脸意味着缄默,悲壮,痛苦,寒酸,但也意味着成长或延续,它燃烧着高原人内心的风景。我不止一次在想家的矛盾中审视自己初上高原追梦的行为。仕江,你是一个好儿子吗?然而一阵反省后,我依然没有半点回家的打算。父亲多次来信劝我回家,且严肃批评:“你咋比我当年还一往情深,三年不够还要五载,高原不是你的天堂。”

终有一日,父亲在遥远的南方接到我留在高原的希望几乎为零的消息之后,才在回信里对自己当初草率的离开高原有了一丝责备。他真想旧地重游,寻觅那些云彩下的记忆,叩拜那些战友的亡灵。可高原,雄踞在世界之巅的高原呵!他只好鼓励我好好学习,自立向上,多出精品,且在信的末端写道:记住,父亲是会原谅每一个奋斗在高原的孩子的。

我懂了。天底下的父亲……

我们的色彩在这里成了天上的色彩。永不褪色。在这里,我学会了热爱生命。偶尔,我们也未必比昨天年轻。有时,不?特别是在高原学会放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长,我们这些向着高原的生命,其理想的逻辑与情感皆是脆弱的。现实的考验提前给了我们尊严!

我常梦见昔日与父亲并肩走过高原的老西藏,他们血红的脸和冷峻的山峰一样,他们有的世世代代都建功在高原,然而高原只容纳了我的今天和父亲的昨天,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看见那些粗糙得像煤炭翁似的“高原黑”时,父亲在我眼里极为陌生,父亲眼中的我可能也是陌生的。多年以后,我的脸被拉萨的骄阳染红,恰似一枚因为青所以涩的苹果。我在高原做梦,我和父亲常常相对无言,很是尴尬。父亲知道他管不了我在高原上的那么多梦,他丝毫没有法子为他儿子在高原设计未来,父亲和我上高原的梦是背道而驰的,他虽然骨子里没有文化人的情结,但是他的确以有我这么一个有文化的儿子骄傲,他开始过早地信任我,依赖我。这一疑问至今尚未找到一个合适的字可以解释。

其实,梦在高原一直是个哲学问题。在我看来,它更是追梦人心灵得以净化的美学问题。虽然我无法阐释其中的含义,但撒手平原,步入高天,何等幸福,抑或潇洒自如,可想而知!今天,在经历几番颠沛,穿越几番风雨之后,我才渐渐悟出:人在“高处不胜寒”,人需要更多的是理解。亲人、恋人、战友,甚至我认定的故乡--站立的高原都应彼此情投意合。就像海拔5000余米的雪峰,终年四季理解她的士兵一样。我之所以虔诚呼唤理解,就像那朝圣的老阿妈想真正见到她朝拜一生的圣地一样。为此,我写过一首诗《理解为一种善良虔诚》:

游弋西线的客船滞了/在一片浩渺的汪洋里//清晨是雪/理解士兵/遥想回家/只是无期的靠航//黄昏是山/理解父亲/白发飞舞/比横空短笛清脆//子夜是梦/理解自己/站立或倒下/只为一种善良虔诚……

当初我上高原不是一时冲动,父亲如山的形象和我这一“上”的概念是相关的。还有那支枪,那支父亲交给我的沉重的老枪。

神圣呵。我的梦

沉默的父亲,

我灵魂丈量的高度!

呀拉索之歌

在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上,有一座离太阳、星星、月亮、蓝天、白云很近很近的城市,叫拉萨。从拉萨继续向南延伸400公里的地方,还有一座被誉为“西藏江南”的小城,名叫“八一”。八一也可称之为兵城。我在这座兵城当了三年兵。后来,也就在退伍表与我不期而遇时,上级便一纸命令将我唤进了太阳的故乡--拉萨。

坦率地说,我在近五年的军旅生涯中不只去过上述的两个地方。为着一首“呀拉索”之歌,我曾去过西藏的日喀则、山南、加查、朗县,以及藏北草原和那曲的牧宅村庄,奇怪的是,在我走过的这些地方,都听到了有关“呀拉索”的歌。作为一名来自四川盆地的小战士,最初我听到那节奏明快,颇具藏族民间韵味的曲调时,倍感自身融入了一个不朽的音乐民族。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能歌善舞且英俊的藏族汉子,一个自由自在的剽悍骑手。而每一次倾听“呀拉索”的歌曲之后,我的内心总会感到一次次精神的穿越。

这些听似简单,但内涵无比丰富的旋律,曾一下子俘虏了我。我猜想,在这“神”与“灵”心心相印的境界里,莫非除了藏族人谁也无法理解“呀拉索”真正的含义?甚至,我还想“呀拉索”就是西藏乃至世界上最美的歌。后来,事实证明我想错了,我以为“呀拉索”里准有典故。我的朋友藏文作家扎西班典告诉我:呀拉索之歌在西藏多得数不清,其实“呀拉索”并没有真正的含义,它只不过是一个虚词,如同“嘿尔哟、依尔哟、唷、呀、啊”那样,用来表现歌者炽灼的情绪;在虚词后面,它代表人们幸福的生活,亦表现人们的一种生活节奏。

听了扎西班典的介绍,我才觉得藏族民歌的历史源远流长,我后悔当初自己对“呀拉索”幼稚单纯的想法。因为“呀拉索”在我看来,它可以代表着一个时代和环境的变迁,它唱出的一切似乎不用明说,尽可以包容一切。其实,真正的“呀拉索”在词句中还有严格的规定,它一般都出现在一首歌的伴唱里,或者开端,或者结尾,我坚信:只有唱过或解剖过西藏地域民歌的人(除西藏人外)才会更深地懂得它的内涵。

于是,我很快就写了一首唱给西藏军人的《呀拉索之歌》,幻想总有一天让所有的西藏军嫂都来为它共同谱曲,让所有的军人唱着它都能勇往直前,让所有的生命面对无限的寂静都能为之虎跃龙腾:

我们是西藏军人/西藏是我们的梦乡/黑脸庞的皮肤上刻着红高原/呀拉索……红高原//我们是西藏军人/西藏是我们的家园/宽胸膛的野性里藏着一座山/呀拉索……一座山。

结果,当文工团的演员们一次又一次带着这首歌深入边防哨卡演唱时,战士们随声应和。唱着,唱着,战士们的泪水禁不住泉一般地涌出,渐渐地,再也唱不下去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突然有一天,从内地出差归来会收到查果拉哨卡一位战士的信。他在信中好奇地问我,西藏军人的“呀拉索”到底是些什么?并且还说我写的那首《呀拉索之歌》作为军旅歌曲,歌名让人很不理解,怪有“藏式摇滚”的味道,有一点儿沉闷,又有一点让人对垒的冲动。我想,那位战士之所以难以理解《呀拉索之歌》,就像当初那么多“呀拉索”俘虏过我一样。

于是,没隔几天,我便有些冷酷地提起笔给这位小战士发出了一封很短很短的信。其中信里只有两行字:

一千个“呀拉索”就会有一千个故事;

西藏军人的呀拉索就在奉献里。

藏南看雪

坦率地说,藏南的雪并不多。我爱看雪,这只是在藏南的军营里养成的习惯。

事实上,我所谓的藏南,是一个名叫“八一镇”的地方。最初当兵的连队就在这个镇的眼皮下。那是我从军以来的第一个边远的连队,也是我军旅生涯的最后一个名不虚传的连队。要说真正的看雪,当属我离开藏南之后……

藏南有河,名曰尼洋。这条河是雅鲁藏布江的一个重要支流。它整日喧腾在世界屋脊,如一个圣者永无休止地念诵六字真言。记得那些雪后的清晨,军号刚响,一群戴着大棉帽,吼着“一、二、三、四”来自东西南北的士兵就从写着“戍边卫国”的大门口冲出来。这时,你准会听到“啊”“呀”“哟”的惊叹。士兵们踩在轻柔柔、软绵绵的雪被上,噗嚓嚓的声音宛如电波里的激光乐,而那些晶莹剔透、完整无损的雪被只能当作一次“踢死狗”。严格说来,这些多数从南方挺进西藏的兵对看雪是情有独钟的,他们心里自然有种难以抒发的快意和踏实。

雪后放晴。一群女兵跑到尼洋河边的青稞地,掬起一捧雪在手里捏成团,放到嘴边嗅嗅,又撒落在地。接着,站起身来用藏语唤不远处的男兵:“迭笑”,意思是过来。这时,男兵便抛一个雪球,大声回应:“迭笑”,算是打个招呼。在这冰天雪地的清亮之境,男兵女兵的情感充满神秘,但绝没更多的话题。

这大概就是兵们最初看雪的表现。他们低估了雪的潜能,藏南的雪决不需要这种虚伪的怜悯、赞叹和无礼的肆弄,她欢迎善意心灵的人们同她悄无声无息地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否则,即便有心无意的人也会被她淘汰。

由此,我习惯一个人在藏南看雪。这不仅仅因为藏南一年四季都能看到雪。

在世界屋脊的高寒地带,温度计常规表明藏南的冬天非特殊天气外,时至中午都能受到太阳照晒。但,时间一般都不会过长。往往下午四时许,季风带着忧郁的清冷和残酷的温柔就开始穿梭大地。有时,风里还带着洁白的碎屑,一丝一缕的,一片一片落在高贵的树林,融入冰冻的河流,飞在神秘的气层。秋天,当藏南的太阳高挂山巅的时候,逶迤的雪峰闪着银色的柔和,那枯黄的山草与玲珑的雪交织在一起发出熠熠的亮光,去拉萨朝圣的善男信女们见了,总指着说那是仙女下凡时袖口里飘出的彩带。大冬天的,工布(林芝)的少男少女最爱围一个圈跳起像山鹰一样矫健的锅庄,无疑是雪给她们添置了最美的情调。春天,我则更愿意用写诗的激情,把藏南的雪定位成穿越时空的白发老人。瞧!他在风中走走又停停,默默无语的,比雪更安静。

漫读藏南的雪。我不止一次孤独地走在风雪肆虐的秃山野岭,游走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雪峰深谷,游走在遍地堆积着雪垢的公路上。当面对从雪里巡逻归来的哨兵带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唤我时,当几个藏族女工在道班为一堆雪发愁时,当一个军嫂背着不满两岁的“雪儿”在雪皑皑的山口一步一步地移动时--那一刻,感悟藏南不仅仅是一个洗涤灵魂污垢的地方。我想即便铁打心肠的人走在这里,也不可能麻木不仁。因为这不仅仅是藏南建设者们同大自然抗争的精神伟力,这更能说明--走,在高原上走,高处的神所赐予旅人们的信念!

在我看来,藏南雪除了应有的信念,更多的却在承受孤独。

它多姿多彩,热情且又冷漠。早上,铁皮房上有纯棉一样的,像护士身着的白大褂;午后,菜畦里有零零碎碎的,像绵羊身上的毛;下午,树枝上有云朵般的冰凌,似锯齿加工过的木头,摇摇欲坠。许是雪之缘故,日复一日,我在藏南渐渐学会了冷静思考,畅游书海,奋笔疾书,最终学会雪的品格:沉默是金!反之,操枪弄炮,摸爬滚打,茶前饭后的甚多邀约走访都被我统统拒绝。

大多数日子,我就在冷静中度过。有时,因烦躁而心情不怡时,便自嘲这里真是凡夫俗子不可理喻的神秘地带。有雪的日子,走在雪中的藏族乡亲们仿佛浑然不觉。清早,他们和往常一样悄然走出家门。赶着牦牛的牧人喜欢习惯地吆喝几声,吹起悠扬的口哨,望望远山的雪,摸摸屁股上挂着的藏刀,嘴角的歌声自然就豪放起来。待到午后雪化,他们就在山坡上找些被雪压断的枯枝和树棒,甩开赤裸裸的膀子劈起来,“嗨--伙”的声音回响在天际,犹如远古传来的呼唤,清脆嘹亮、深长悦耳。在雪中,藏族青年更爱蹲在牛群中燃起一团火。烟斗里悠闲的缕缕青烟袅袅升起,昭示着如意、吉祥的安逸生活。然而,面对缄默的雪,他们脸上潜在的各种表情,让人怎能读懂?

是爱?是恨?

我想,即便你读懂了又能作何解释?一本多年前的老刊物上这样记载:藏北某年某月至某月发生雪旱,几十里牧场找不到有水的地方,成群的牧牛只能朝天怒吼。牧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肥壮的牛群死亡,他们每天都以圣者的名义五体磕地,祈祷雪的降临,从此他们爱雪如命。与之相反,几年后附近的川藏线,一场罕见的雪灾导致百余辆车以及人们遇难的悲剧,驱使那里的人恨雪如敌。那么,藏南的雪不大不小,老百姓不爱它也不恨它,自然有着上苍的神旨了。

也罢,藏南雪好--

然而,每每看见那些白得发亮、亮得刺眼的雪,我却为抒发不了一点自己的感觉而痛苦。有时,淡淡的一点清辉在脑海里翻滚得不能自拔。偶尔,想抓住瞬间的灵气,不等提笔它却瞬间即逝,被周围的吵闹声给融化了。片刻,我分明感觉到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撞击禁锢的脑门。我不知自己为什么同雪结下痛苦,但我就是无法拒绝雪赐予的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