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元1012年的四月,这是个注定不平静的月份。西京长安的变化带给整个大汉帝国的,是超乎常人的震撼。
先是匈奴被灭,后是帝都政变,东宫移居温泉宫,邹燃封王。接着一连串的人事调动和改革措施更是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将军,将军!”
荥阳城,一个穿着甲胄的校尉满头是汗的跑进将军府,站在书房外面大喊。
书房外值岗的士兵皱了皱眉,赶紧上前低声道:“赵校尉,你不知现在是将军休息的时候吗?”
来人赵真,乃是荥阳城如今的主人,蛟龙卫荥阳节度使赵匡胤的族弟。
赵真满头是汗,擦拭了一下急道:“我知道,可是此事事关重大……”
赵真话音未落,书房门已开,一个姿容秀美,身材婀娜的女子从里面出来,娇声道:“将军有令,请赵校尉进来。”
“谢茹夫人!”赵真赶紧行礼。
那叫茹夫人的女子莞尔一笑,让开位置。赵真立即冲了进去。茹夫人随后对门口卫兵招了招手:“去,叫婢女端杯茶过来给赵校尉。另外,送杯参茶,将军等会儿要喝。”
说完,茹夫人也跟进了书房。可她刚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里面传来赵匡胤那雄浑但有点变调的声音。
“你再说一遍?谁回来了?!”
茹夫人跟着赵匡胤也有两年了,从来没有听见这个在荥阳城唯我独尊的将军有过这种嗓音。她带着疑惑紧走几步,就看见赵真半跪在地上,用焦急的声音道:“将军,是邹燃邹大将军!不,现在是燕王殿下……”
紧接着,赵真将半个月前发生在西京长安的事一一说来,最后道:“将军,朝廷如今政令一统,据说不日燕王就要率兵自潼关而出,河东之地将是燕王的第一站。魏公则出函谷关,目标乃是中原!将军,如今中原数州半数已归荥阳统辖,届时魏公的目标将直指此地,还望将军早做决断!”
茹夫人就这么站在那里,看见这个在荥阳城呼风唤雨的男人突然变了脸色。
纠结、彷徨、不安、恐惧,似乎隐隐还带着一丝不甘和愤怒……茹夫人从来不知道,这个向来威严无比的枕边人,居然还能有那么多复杂的表情。
这时,门口有人进来,茹夫人扭头一看,却是一个少年端着两杯茶水。
这少年大概十五岁左右,面貌与赵匡胤长的颇为相似,但身形跟虎背熊腰的赵匡胤比起来更为消瘦,显得颀长。身上也没穿甲胄,而是一袭墨绿色的汉服,头扎紫金带,显得仪表风流。正是赵匡胤的亲弟弟赵匡义!
茹夫人赶紧上前端过其中的一杯,示意赵匡义将赵匡胤醒后想喝的参茶端过去。
赵匡义走步上前,弯下腰,递上茶低声道:“兄长,喝茶!”
“滚!”赵匡胤突然挥手将茶杯打掉,嘶声怒吼。
“哐当”一声,茶杯摔碎,赵匡义顿时愣了,后退一步,立即跪在地上,嘴里说:“兄长息怒!”
茹夫人更是大惊,慌慌张张地跟着跪了下来,颤声道:“将军息怒!”
说实话,这是茹夫人第一次见到赵匡胤对自己的亲弟弟发火。在她服侍的这几年里,赵匡胤对自己的弟弟都照顾有加,简直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呵护着。像今天这么大火气是从来没有过的,由不得她不心慌。
“啊?是二弟……”赵匡胤仿佛现在才发现给自己端茶的人是谁,原本复杂多变的表情瞬间变回了原来的威严,带着歉意地将弟弟扶了起来,“二弟快起,为兄,为兄……”赵匡胤停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刚才的失态。
赵匡义顺势站起,道:“兄长无须自责,是小弟鲁莽了。”赵匡义不解地问:“如今兄长贵为荥阳节度使,掌握中原三州十郡,去年又并了淮南三府,御下百姓五百万,麾下更有雄兵十万,正是兄长一展心中抱负之时,何事引得兄长如此忧心?”
面对这个问题,赵匡胤却不知如何回答。看着自己一向疼爱,甚至舍不得让他入军伍吃苦,而是让他苦学诗书走文臣路线的弟弟,赵匡胤沉默半晌,才幽幽道:“二弟勿问,好好将兄长教你的学问念明白就是了。对了,你不是去了淮南府吗?”
说起这个,赵匡义顿时来了兴致,挺起胸脯道:“兄长命我丈量田亩,规划水利的事,愚弟已经办妥。多的不敢说,今年下半年,淮南府必定无一人因饥饿而死,更有可能会有不少的钱粮赋税支应荥阳。兄长,到时候你这节度使至少又可以再扩兵一旗,来年开春定可东出乐浪,将临淄王赶到北边去。”
节度使,是东宫萧琴在帝都沦陷后放出的一头“猛虎”,当初次辅冀公就曾因痛斥萧琴“乃商之妲己、周之褒姒”,这才被禁足府中。
这头猛虎已经被放出,如今煌煌大汉数百州郡,光是西京长安正式册封的节度使就有二十个之多,更遑论吴公和临淄王这两个私底下册封的节度使,足足有上百个。整个大汉帝国,几乎每个郡就有一个节度使。而节度使掌有行政、财税和兵权三大权力,宛如国中之国。
在当初的东宫萧琴看来,大汉帝国因年年天灾,各处流民四起,敕封节度使,就将这些流民和灾难都转移到了其他人头上,自己就把持着关中肥沃土地休养生息。从这点来看是没错的。可她没想到,幼帝西狩,帝都沦陷后第二年,天灾居然渐渐减少,帝国东西两地的情况已经有所好转。
汉人百姓是最淳朴的一群人,只要能有口吃的,就不会造反。赵匡胤真是抓住了这点,努力恢复生产,保证荥阳治下百姓的口粮,几年下来居然已经略有成效。
其实攻略淮南是五年前吴公给赵匡胤的指令,但一直以来赵匡胤都只是派兵象征性的骚扰,根本没有实质的举动。直到去年,荥阳地区已经能够自给自足,并且还有富余,直到这时,赵匡胤才挥兵南下,一举拿下因供应杨少霆四十万大军北上勤王而早就疲敝不堪的淮南郡。至此,荥阳与淮南连成一片,赵匡胤的地盘已经扩大了一倍。
而此时,荥阳以北是郑州、商丘,这里是临淄王的地盘,往东是济南、曲阜等地,东南则是吴公赖以起家的吴郡。赵匡胤想要发展,肯定不能挑这些硬骨头啃。反而是淮南郡西南方向的荆州、湖州、黔州等地,因之前被杨少霆等人扫过一遍,早就是一郡一节度的局面,混乱不堪。在这种情况下,反而容易一一收服。于是赵匡胤就看上了这些地盘,准备开春就对这些地方动手,接着可以继续往南、往西,拿下岭南、象郡、桂林,乃至越、缅、暹罗诸州。到时他才有跟吴公、临淄王叫板的资本。
对于这个弟弟的安排,赵匡胤是打算走治世之臣的路子,毕竟开疆拓土,赵匡胤觉得自己足够了。甚至他都已经想好了自己未来的国号---宋!
可是,邹燃的回来,犹如当头一棒,顿时将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赵匡胤给打醒了。
面对兴奋的弟弟,赵匡胤强颜欢笑的安抚了几句,让他先出去,然后立即让赵真去召集各路旗主和他招揽的幕僚谋士来议事。
这几年下来,赵匡胤麾下着实笼络了不少精英。这些人中一部分是大汉帝国原来的官吏,还有一些则是大学的士子,更有从赵家村出来的一些老人。武将方面,赵匡胤找到了之前西征的四个老袍泽,让他们各领一旗,但没有故意偏袒哪方,而是采用互相牵扯,最好是有矛盾的那种更妙---对于兵权,赵匡胤天生敏感。文臣这边,赵匡胤却给他们指了一个头儿,这就是文麝。
文麝本是吴公麾下的幕僚兼将领,可不知何故,自攻破帝都,挥军回吴郡之后,吴公便再也没有动作,而是谨守吴郡金陵城,似乎挑起了大汉四方烽烟,他就准备放马南山。这个态度在很多人看来是吴公殿下对帝都那惨死的数十万亡灵而感到内疚。既然吴公已无逐鹿天下的雄心,那这些已造下杀孽,荣华富贵还没到手的人如何甘心?
于是文麝就从吴公那里带了很大一部分人来到颇具野心的赵匡胤麾下。在文麝看来,事已如此,只能辅佐更具帝王象的人,以此来完成大一统的梦想,一旦从龙之功达成,那岂不比跟吴公在吴郡坐以待毙要好?
像文麝这般念头的蛟龙卫人士不少。说来也怪,吴公居然也不阻拦,任由他们离去。
不过文麝来到荥阳后,还想领兵是不可能的。赵匡胤只给他们两条路,要不交出兵权专心治世,要不就从新披甲从军,别沾文官那档子事。这是赵匡胤的底线。
荥阳,将军府。
一众文臣武将到齐。赵匡胤坐到主座上,让赵真将长安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这才道:“长安这番剧变,我等该如何应对?还望诸位教我!”说着,赵匡胤起身朝众人长长一揖。
众人忙起身回礼。
最先说话的还是文麝。
“使君,长安巨变我也是今早方知,主公若是不召我等,我也是要来与主公商讨一番的。”文麝毫不避忌地说道,“在我看来,长安巨变可谓主公一大良机也!”
赵匡胤是节度使,所以武将称其为将军,而文臣称其为使君。当然,也有人叫他主公,那就是家族内部的称谓了,也有讨好他的人会这么叫。
“哦?先生直言无妨。”赵匡胤非常有礼貌地对文麝说道,但那双虎目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是的,就是厌恶。这文麝自以为之前跟随吴公,又曾指点过赵匡胤,这几年主持荥阳政务颇有些专断跋扈,似乎根本没把他这个节度使放在眼里。要不是一开始赵匡胤就拿出了文武分离、文武相制的办法,或许文麝现在早就坐了赵匡胤这个节度使的位置了。
文麝却好不自知地说道:“我所谓良机有三,第一,长安幼帝年近十岁,如今亲政岂非笑话?还不是西宫为主?哼,西宫与东宫有何区别?仍旧是一介妇人耳,根本不足为惧。反而因此一番剧变,长安将无力东顾,若有动兵之举,乃纯粹找死而已;其二,此次政变正可为我所用,使君可高举‘清君侧’之名,对长安之西宫进行讨伐。当然,只停留在口头上。不过借此我们可北上郑州,以做试探,由此可探出临淄王对此事的反应;最后,长安因着此时,必不敢东顾,主公南下攻伐荆湖黔的时机成熟,当可立行之。”
文麝一番侃侃而谈,说的那叫一个气势磅礴。单单这么听起来,好像蛮是那么回事的。在场的许多人都被他说的频频点头,大有附和的趋势。
赵匡胤却听的心里一沉,文麝说了这么多,没有一条说到赵匡胤的心里。对于长安,赵匡胤何曾畏惧?他真正怕的是什么,难道在座就没人知晓吗?
赵匡胤不得不偷偷给了文麝身后一人一个眼色。
文麝身后的这个人年过四旬,颌下几缕白须,眼眶凸出,长相有些挫,不过他却是赵匡胤放在文麝身边的一个牵制。此人姓赵,名普。据说跟赵匡胤是同族,不过是六世以前,听闻赵匡胤坐了荥阳之主,这才来投奔。
当然,这些都是虚的。赵匡胤也不管这个赵普是不是自己的同族,只知道这个赵普还真是有点本事的。尽管长的难看点,但肚子里那一套套还是很对赵匡胤的胃口。
记得在赵普刚刚投靠过来时,赵匡胤曾与他有过一夜长谈。在这次谈话中,赵普的一番话让赵匡胤彻底接纳了他:“主公若想问鼎之轻重,万万不可听文麝之言,只需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即可。”
这背后的意思赵匡胤听出来了。何谓半部《论语》治天下?意思就是赵匡胤想要坐江山,必须依靠读《论语》的文人,但又不能完全依靠文人。只需要一半一半。也暗含着外儒内法的意思在内。
正是这一番话,让赵匡胤下定主意,将赵普放在文麝身边,充当自己制衡文麝的存在。
应该说,赵普在揣摩上意这方面还是有心得的,更何况他还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赵匡胤只是一个眼神,赵普便已了然,当下弹了弹衣袖起身作揖道:“文大人所言有所偏颇,下官不敢完全苟同。”
文麝当时一怔,随即看见赵普,顿时冷下脸来,沉声道:“则平此言何意?”
赵普,字则平。文麝知道这个赵则平是赵匡胤放在自己身边的制衡棋子。不过平时这赵普还很有分寸,根本不敢跟他发生冲突,像今天这种直接反驳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出现。
赵普笑着道:“文大人,则平之意很简单,长安巨变与我而言,是良机更是危机。诚然,文大人之前三点都言之有理,但却如画龙无目,画虎无骨,徒具皮囊而已!”
文麝已经勃然大怒,指着赵普的鼻梁喝道:“好个狂妄的赵则平,你倒说来,老夫如何无目无骨?这目与骨又在何处?”
赵普瞪着凸鱼眼,竖起一根指头,应声道:“邹燃!”
虽只说了两个字,但已足够。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的确,文麝方才说了半天,但最关键的那个人却是提都没提。长安为何会巨变?因为邹燃!他们的主公赵匡胤怎么有当下的地位?因为邹燃!谁会给他们带来威胁?还是邹燃!
怎么样他们都绕不过去“邹燃”这两个字。而文麝却提都没提,这的确是画龙无目、画虎无骨。众人沉默也在所难免。
文麝听后也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我道赵则平你会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来,原来是乐浪一小卒耳!我等征伐天下之时,此人还不知窝在哪里和稀泥呢,此番巨变只是让这小卒适逢其会罢了,何足道哉!”
“混账!”
“匹夫住口!”
“满嘴喷粪!”
文麝话音刚落,对坐的四个武将顿时跳了起来,齐齐喝骂。
文麝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不仅那四个武将满脸愤怒地瞪着自己,连主座上的赵匡胤都带着莫名的表情扫视着他。
文麝这才反应过来,那四名武将包括主座上的赵匡胤都曾是邹燃的麾下,他这么说不单单是侮辱邹燃,更是在讽刺他们。这让他们如何不愤怒?
文麝赶紧低头行礼,道:“主公息怒,属下只是一时胡言乱语。”
“使君,勿听这文麝老儿胡诌。他诋毁邹将军,就是诋毁我等。俺老程此生就服邹将军,还请主公治这文麝老儿之罪!”当先的一员武将开口道。这个人叫程初,正是当初跟着邹燃一路往西,百战余生的勇士。
另一人也道:“使君,邹将军既然回来了,不日定然召集我等这些老部下,我愿代替使君去与将军说项,陈说使君自立荥阳也是迫不得已,只待邹将军一声召唤,我等便再附尾骥。”
一时间,原西征大军的四个袍泽也纷纷开口,劝说赵匡胤放弃与邹燃正面冲突的打算。
其实这也是赵匡胤之前招揽他们时表露的意思,那便是如今朝廷无道,吾等迫于无奈才取荥阳自保。这些袍泽也信了赵匡胤的话,这才来到荥阳帮他独挡一面。不然赵匡胤的骨架也不能那么快搭起来。本来赵匡胤觉得邹燃就算回来,依着朝廷现在的状况,很可能就会被闲置,甚至偷偷被杀了也不是不可能,反正不可能再在正面与邹燃碰上。
可没想到现在,邹燃不但没被闲置,更封了燕王。他日若是要沙场相见,赵匡胤有没有那个勇气还真不好说。同时,赵匡胤也暗暗心惊邹燃的威信居然还这么高,这几个老袍泽到现在都还念着邹燃的好,要是那天真的沙场相见,怕是邹燃只要一纸相召,他们便是倒戈相向也并非不可能。
想到这里,赵匡胤的眼神逐渐冷冽起来,但脸上还是带着温和的笑意,道:“嗯嗯,老程啊,还是你最懂我们这些西征袍泽的心呐!行啦,先不说这些,晚点咱们喝点酒再讨论。”
虽然赵匡胤的嘴上说的好,但作为一直跟随赵匡胤的赵真却将他眼里的那抹冷冽看的明白,当下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于是在众人还在议事时便偷偷走了出去---哼哼,喝酒?怕是断头酒还差不多。那四个旗的旗主之位,今日过后怕是要换人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