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之外,便是茫茫戈壁荒漠。与邹燃记忆中出了玉门关便是塞外胡蛮之地不同,在这里,敦煌之外亦是汉土。
已是汉元1010年春。中原大地开始从寒冬中苏醒,渐渐化冻的时候,这里还是朔风满天,滴水成冰。驻守在这里的敦煌卫倒是习以为常了,但那些新来的士卒却很是不适应。
巩义和剻珍是云中代郡人,算是属于帝国北方,来敦煌也超过两年了,但依旧不太习惯这见鬼的天气。此刻,两人抱着长枪,缩在刁斗里,搓着手,不住呵气。
刁斗,是了望塔的缩小版,只负责从高处巡视军营营门一隅。
天气实在太冷了,又是黑夜将至的时辰,刁斗里有小火盆,但依然挡不住寒冷。巩义站了一会儿,实在顶不住了,于是蹲下来靠着火盆道:“珍,你看会儿,我烤烤!”
“呼,这能冻掉鸟的鬼天气,谁会没事儿来咱陷阵军的营门前撒野,要我说,看不看都一样!”剻珍嘴里嘟喃着,但还是起身,跺脚搓手眺望四周。
陷阵军,大汉羽林九卫中步战第一的军团。最着名的战役无疑是两百年前陷阵军以一卫两万人硬撼罗马六万甲士的战斗,那一役,以陷阵军全胜告终。就算最近的一次,与匈奴人之战,陷阵军也以两部士卒冲击匈奴王最精锐的白甲兵,直至将匈奴王军阵彻底凿穿,阵势无法愈合,给飞骑军彻底突破的可能。这一役,陷阵军两部死伤过半,却无一人是背部受创,伤口全在胸前正面!
上一任陷阵军统帅罗铭曾说:“给我十万陷阵之士,天下无不可攻破之敌人,更无不可攻陷之城池!”
陷阵之名,可见一斑。
陷阵军强大的战斗力与其铁一般的纪律不无关系。所以即使这么寒冷的天气,刁斗之上也必然有人守卫。而那种铁血也似的纪律也刻进了所有陷阵军士卒的骨子里。士卒们虽然嘴上会抱怨,但却绝对没人敢偷懒,即使并没有人监视他们站岗。
巩义缩了一会儿,渐渐有些困意,正准备靠在刁斗的墙上眯一会儿,剻珍忽然用脚尖踢了他一下,巩义赶紧跳起:“怎么了?”
剻珍努了努嘴:“看,这个月第四波了!”
巩义抬眼望去,远处的山岗上,一条举着火把的长龙蜿蜒向西,徐徐前进,火光映照之下,汉军独有的红色披风若隐若现,仿佛在那金黄的火光平添一抹血色光晕一般。
巩义凝望许久,幽幽叹口气:“唉,要是我也能西进该多好啊!”
剻珍也叹了口气:“我们虽有陷阵军之名,却只能继续死守在这里,实在让人郁闷的紧,这日子闲出个鸟来,何时是个头啊”
巩义沉默一阵,忽道:“珍,你说我们也跟上他们怎样?”
剻珍一怔,惊道:“你想擅自离队?你疯了逃兵一旦被抓住可是会被就地阵法的!”
巩义道:“我可不是逃兵,我只是想去多杀几个匈奴人,多攒点军功,更何况,我听说东边的第五部已经有不少人告假,然后偷偷加入西进军团中了呢!”
剻珍小心地望了望四周,仿佛担心被人偷听,然后小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这西进军团不是秘密从关中拉过来的么?连将军都不知道他们的番号,第五部那些家伙怎么会这么做?”
巩义也压低嗓门道:“你还不知道?这西进军团哪里是没番号的野军啊,听我那同乡的都尉说,这支军团已经被编进雍州卫,西进之事乃是雍州卫指挥室邹燃将军跟胡公殿下亲自密议定下的”
“啊?邹燃”剻珍倒吸一口气,“他不是在玉田卫”
“嘘,这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告诉你吧,邹将军早就回到了帝都,然后求了这些兵马,准备深入新州与匈奴人决战呢!珍,你去不去?反正我是打定主意,等会儿下了岗就去跟将军说。好像三天后还有最后一波西进军团会西进,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剻珍咬牙半天,才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奶奶的,就冲着邹燃这两个字,我也去了!下个岗,咱一块跟将军说去!”
巩义笑了。
平阳公主将本该东进的军队私自调拨给了邹燃,在西京一带她能做到掩人耳目,但想要将这数万人马带到西域,没有胡公同意是不可能做到的。
毕竟自从匈奴人占据新州以南土地之后,敦煌就成了最前线,陷阵、暴熊、猛虎戍卫此地,防卫之严比之帝都也不遑多让。
邹燃从一开始也没打算瞒过胡公殿下。所以从西京一离开,他便以最快速度赶到敦煌郡见胡公。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远离关中千里外的敦煌郡中不但有胡公,那据说称病在家,无法率军勤王的益公也在这里!
除了益公之外,还有一个让邹燃意外的人新罗郡守,唐公这一代家主李建成也陪伴在益公左右。
这,是怎么回事?
敦煌初春的天气带着极北之地的寒风,犹如万钧之力横扫天地,冰冷凶猛的撞击力度,让空气里都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力。
敦煌,瓜州镇。
这里,曾是邹燃作为学员兵西进时的最后一站。就是在这里,他重新遇见平阳公主,然后就是进沙漠,掉队,打仗,救援精绝、玉田细细想来,这个世界上还似乎真有缘份这个词。
这不,这次他邹燃又一次回到这里,而他即将要面对的,也是西进。不过与上次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学员兵不同,这次他可是统帅了十万大军的将军!
可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在瓜洲卫的指挥所大帐内见到益公殿下时,他依旧如小学生一般,恭敬非常。而胡公则坐在帅案之后,凌厉地看着这个新晋崛起的大汉统兵大将,据说还是得到西方人认可的无敌战神!
五年没见,益公愈发的衰老了,原本的皓首如今却是转为青灰,脸上的老人斑更是无法掩饰。连原本穿在身上显得雄壮威武的元帅铠甲,如今看上去也是那么颓废无力。
“邹燃,见过胡公殿下,益公殿下,唐公殿下!”
邹燃是让刘全突然奉上的拜帖,所以三人似乎都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与邹燃原先想的剑拔弩张不同,这三人似乎都没有太过无措,即使是最年轻的李建成,如今也是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邹燃。
益公呵呵一笑,摆摆手示意邹燃不必多礼,胡公却足足打量了邹燃良久,忽然拿起帅案上的名帖道:“这拜帖上怎么只有名字,而没有官职爵位啊?哼,可是觉得自己已经威名遍天下,谁都应该识得你?”
邹燃让刘全奉上的拜帖上的确没有官职爵位,抬头就是“邹燃拜见大汉胡公殿下”。
邹燃叉手行礼道:“殿下容禀,邹燃并不敢托大,之所以不具官职爵位概因小子知道,小子身上背负的所谓官职爵位都不确实。就算小子身上最大的头衔‘雍州卫指挥使’也只是先武公殿下临薨前临时接替的,朝廷并无敕诏让小子接任。至于爵位,呵呵,小子是何爵?不过爵士而已,食邑也不过越州百亩,在威震异域的殿下面前,小子如何敢提爵位之事”
胡公忽而苦笑:“威震异域?邹燃啊邹燃,你可是在讥讽老夫不成。从汉元千年到如今,十年即至,老夫统帅百万大军,却连月氏叛乱都不曾平定,何来威震异域一说。”
邹燃一怔,正待说话,益公却咳嗽数声,用低沉的嗓音道:“文渊何必提这些,邹燃此来可不是跟你掰扯这些的。允或不允,皆在你一语之间,给个准话吧!”
说完这些,益公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又捂着嘴咳嗽数声。看来传言益公身染沉疴不是假的。只是,他怎么知道自己的来意?
邹燃本来准备了一大堆说辞,誓要说服胡公同意他带着新军西出敦煌的,但听益公的话,似乎胡公早就知道了。
那李建成见邹燃一脸不解的模样,呵呵笑道:“邹贤弟勿扰,舍妹已经早就将事情写信告知我了,不然你以为我与益公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
邹燃恍然大悟,原来是平阳公主
胡公看着邹燃,又看了看益公,忽道:“文正,你可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四大元帅共聚云中之事。”
文正乃是益公崔凯的字,他忽地变了脸色,原本苍老至极的脸上显得更加难看,眼神似有闪烁地道:“文渊此刻提这事为何?”
胡公看向邹燃,又看了看一头雾水的李建成,忽然叹了口气,道:“罢了。邹燃,剿灭匈奴之事便交给你吧!记住,此战许胜不许败。不但你从西京骗来的十万新军,老夫还将彪骑、暴熊、猛虎、陷阵四卫一同交给你。”
“啊?”邹燃大吃一惊,这四卫如今可是镇守敦煌的最强主力。
邹燃正要说话,胡公却忽然抬手制止,继续道:“不过老夫有一个条件,此战必须在一年之内结束,明年开春之前,老夫要你立即带兵回来,能否做到?”
邹燃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胡公突然作出这个决定,可看他凝重的表情,似乎明年会发生什么大事,思忖片刻,邹燃拱手行礼:“邹燃,定不负使命!”
“好!”胡公难得地露出笑意,转头对李建成道:“贤侄不妨带着邹燃去走走,熟悉一下这敦煌三卫吧!”
李建成显然愣了一下,胡公这是想支开他们两人,与益公密谈啊。
李建成也不拒绝,笑着起身,跟邹燃亲密地牵手出了大帐。
两人刚离开,益公便拉下脸来,对胡公道:“文渊,在后辈面前提云中密议作甚?”
胡公幽幽一叹:“文正,当年四大元帅,唐公早逝,而今不过你我还有赵兄三人,看见李家那娃儿,还有这意气风发的邹燃,不禁感叹时光无情啊!”
益公忽有明悟,顿了顿道:“怎么,你后悔了?”
胡公苦笑:“后悔?呵呵,跟你从朝堂斗到军队,我何曾后悔过?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赵兄罢了文正,你可曾想过,一旦我们故去,这大汉江山,该由何人扛起?”
益公忽然沉默,看向帐外,竟而良久不语。
“你,这就在准备身后之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