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咸通四年春(863年)江陵、鹦鹉洲
一些寒梅穿过飞雪,一些飞雪舞尽东风。轻烟过处,不绝的香尘在星光下淋漓飘洒。不知要多少个芳菲明媚的春天才能够催醒她嫣然留笑的春梦,要多少鹅黄柳绿的开始才能换回飞琼烂漫的结局。
光、威、裒三姊妹乘舟欲行,临别时,光握住幼微的手,旧话重提:“姐姐,我们这就要回长安了,我知道你不会同我们一道回去,但很多事情是不能一味逃避的。好了,但愿我们姐妹还能再续前缘。”
她笑容不减,举止依旧轻盈,道:“会的,到时候我们姐妹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威和裒毕竟是要年少些,面对悲莫悲兮生离别不能够像幼微和光一般从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已是泪眼婆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幼微姐,我们就此别过。”光安慰着两个妹妹,向幼微拱手作别。
“后会有期。”目送三姊妹上船,幼微挥手道别,也和那个灯火如昼的夜晚道别。扁舟远去,渐渐消失在长江尽头,江陵的小楼重归寂静。我是在逃避吗?光临别时的话语不断在她耳畔回响,仿佛昨天的记忆还流淌着淡淡的余温,即使梦回往昔,也只是一缕风月无边的春梦。
是夜,她又独自斟满一盏浓浓的琼浆,告诉自己,饮下这一盏,和从前过往说永诀。醒来,眼角的泪痕分明是在告诉她,说永诀永远不会那么容易,也许遇见时便已注定此生。注定爱上,注定纠缠,注定怀念,注定寂寞,注定孤独,注定疼痛,注定流泪,注定难说永诀。
过了十五,春愁更甚,哪堪伤多酒入唇。醉生梦死中已是早春二月,江陵大地披红戴绿,冰雪消融,却融不化独居孤楼的那颗结了冰的寒心。街市热闹繁华,她却孤独吟唱:“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月明。楼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芙蓉月下鱼戏,螮蝀天边雀声。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可惜,你偷走我的心,我却连董双CD做不得了。一首诗罢,黛眉轻蹙,眼眸微湿,不及擦拭,门扉被叩响。
“请问住在这里的是一位叫鱼幼微的姑娘吗?”来人粗衫布衣,彬彬有礼。
“我就是。”
“这里有你一封信件。”来人从背袋中取出一张油纸信封,递于幼微。
会是谁呢?看着寄给自己的油纸信封,幼微有些讶异,将信封撕开,一张信纸上工整地写着几行娟秀的字体,一看便是女人的字。
“夫人,不,幼微姐,好久未联系了,你在江陵过得还好吗?这些日子挺想你的。我要成亲了,就在这个月,和李公子,就是我曾经和你说起过的,我们现在襄阳开了间酒楼,叫‘国香楼’。你知道我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一直把姐姐你当成我最亲的亲人,所以很希望姐姐能来参加我的婚礼,你会来吗?国香敬上。”
原来是香儿啊!这小丫头都要嫁人了,真快啊!幼微不免感叹。她将信捧在手上,反复思量,徘徊难定,去,以什么身份?不去,国香肯定会很失望。整整一天,她都在这反反复复的纠结中辗转反侧。
寂夜,又一次如约而至。她嗅到自己身上满是酒气,也难怪,这些天来,哪一夜不是在梦里酒乡中恍惚度过。她想洗个澡,洗去这浓郁的酒气。
烧着水,她来到院落里采撷些鲜花,由于在郊区,花的种类还不少,有迎春花、梅花、寒菊、月季..这些花香糅合在一起,在晚风中清爽怡人。她将这些花瓣撒在浴盆里,水也流香,沐浴在这水中,熏香润肤,解困去乏。她放松地背靠在浴盆一侧,闭目凝神,又幽游于曼妙梦境中了。
“香儿,别闹。”不觉,她蹦出一句梦呓,将自己惊醒,环顾四周,是空无一人的冷落,熏香的池水渐渐凉了,几缕轻雾缥缈,余香袅袅。她知道自己又做梦了,梦见国香侍候她沐浴时与她嬉闹的场景。
走出浴盆,顺手将屏风上的一件棉袄裹在身上,来到梳妆台前,铜镜中的自己气色好多了,仿佛又回到十六岁年纪。“香儿,恭喜。”她将那封信折好,放进妆奁,盖好。
翌日的晨风洇开鹅黄嫩绿的画卷,一枝寒梅带着昨夜的雨露簌簌地洒落。昨夜什么时候下的雨,又是何时停的,都不知道。她已经拾整行囊,向吴妈道别。
“真的决定走了?”吴妈语气温和淡定,就像当初接纳幼微住进小楼时一样。
“嗯,我一个非常要好的姐妹结婚了,我要去一趟。”
“去了就不回来了吧?”
吴妈这一问倒是给幼微问住了,她尴尬的神情中飘过一丝茫然,可旋即又回归常态,笑着反问:“吴妈是不想我再回来了?”
吴妈用她一双满是皱褶的大手抓住幼微光滑细嫩的小手,言辞恳切地说道:“姑娘,说句老实话,吴妈我没有子女,一直把你当成亲闺女,你走了,我是万分的舍不得。但是,从另外一方面讲,哪有永远呆在父母身边的闺女,那岂不成了老闺女了?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爱人和一个家,可是,你的这些都不在这里,所以,我哪能把你一直留在这里啊!”
幼微眼圈一红,鼻子一酸,差点就哭出来,只是这些年来的打击与磨砺让她尚能做到处变不惊,悲喜不动。
“你刚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是和爱人闹别扭呢!可是这世上,女人哪儿能离开男人呐?长安的那个家,才是你的归宿啊!”
是啊!这儿是我的老家,不是我的归宿,可哪儿又是我的归宿?我的爱人,他真的还爱我吗?他若爱我,又怎会让我奔赴这孤独的旅程?幼微不断地拷问自己,已将自己的心鞭挞的伤痕累累。
“吴妈,自我来后,您对我关怀备至,蕙兰心知肚明,如今您对我说的这番话又是推心置腹,这份恩情蕙兰今生恐怕都无以为报了,请受蕙兰一拜。”说着幼微就俯身拜倒在吴妈膝下。
“姑娘别这样,快快起来。”吴妈赶忙起身将幼微扶起,劝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相夫教子、安稳度日就是全部,其他的都不重要,你说我说的是嘛?”幼微频频点头,一双眼睑已经湿润。她缓缓从衣袋内掏出两锭银子,塞进吴妈手中,道:“这钱您老收着,就算我这些日子的房租吧!”不料吴妈一手推开,道:“不用了,房租没那么贵,这些钱你自己拿着,当盘缠吧。”
“这..”
“好了,我还有些事要办,就先走了,你走后,把钥匙交给我丈夫就行了,他在东街里巷开了间药铺,叫德怀堂,很容易找。”不等幼微回话,吴妈先起身告辞,语调中透着几分忧伤。
吴妈离开了,小楼里又一次只留下幼微落寞的身影和凝重的空气。她收拾好行李,将小楼打理的窗明几净,离开时,几番不舍地回头,这小楼没有名字,也不大,但是她生命中的一站,多看一眼,怀念,会深一些。
处理完吴妈交代的事情,她直接来到渡头,找了一只游船。
“船家,这船走吗?”
“走啊,姑娘要去哪里?”
“襄阳。”
“姑娘是要包船还是与人合租,包船的话是要贵一些的。”
“包船。”幼微不想被打扰,直接将游船包下。
“好嘞,请姑娘上船,我们这就走。”船夫招呼道,解开缆绳。
江陵,再见。幼微站在船尾,江畔的春梅,楼台的檐角,无言地隐藏进云雾深处,渐渐,只见烟波浩淼,江天一色。
游船在江上漂流了一天,已经离开江陵很远了。幼微手执诗卷,点一炉轻烟袅袅的熏香,靠在船舱里,此时她很困乏,但迟迟不肯睡去,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熏香起了些反应,她感觉有些昏沉,眼皮轻轻阖上,想小憩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再睁开眼睛,又是一日晨光拂晓,从窗棂望去,可以看见江岸千红万紫的春光,万户千家的房舍。
“我们到哪儿了?”幼微走出船舱问道,柔媚地伸了个懒腰。
“已经到鄂州了,就快要到襄阳了,你再休息一下就到了。”船夫笑道。
都到鄂州了,好快啊!幼微感叹,还记得那年初秋与国香一别,乘舟前往江陵时就途经这里,那时还有位老船夫给她讲了莫愁姑娘的传说。眼前这位船夫显然更年轻,不知道对这些民间佳话是否也如数家珍?
“小哥,这里是到江夏城了吧?”
“对,我们现在所在的水域叫鹦鹉洲。”
“鹦鹉洲?为什么叫鹦鹉洲?”
“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听我父亲说好像是从前有一位诗人在这里写了一篇极有名的文章,叫什么《鹦鹉赋》,因此而得名的吧?”年轻的船夫支吾着解释,看来他对这一带的人文故事知之不多。
“你说的写《鹦鹉赋》的诗人叫祢衡吧?”幼微笑问。
“对对对,是叫什么衡来着,这些个小故事我就不如那些老艄公了,他们对诸如此类的典故是了如指掌的。”年轻船夫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一脸歉意。幼微笑了笑,没有在意。
“对了,姑娘,你会赋诗吗?”那年轻船夫突然问道。
“呃?”幼微略显惊讶。
“哦,没什么,我就是问问。我父亲在这条江上跑了一辈子船,有一天在襄阳载了位姑娘去江陵,回家后跟我们说,他今天载了一位姑娘,像莫愁姑娘一样漂亮,我就跟她讲了莫愁姑娘的故事,她居然随口就作了一首诗,真是才貌双全。后来我就想是不是长得漂亮的女孩子都会写诗。”年轻船夫呵呵笑着,表情憨厚。
“那你父亲呢?”
“呵呵,老了啊!干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健壮有力,年纪大了自然就干不动了。”
“哦,那你算是子承父业喽?”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这行当也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不然还能干什么?”年轻船夫笑着说,还是一脸憨厚的表情。
“我觉得很好啊!徜徉于蓝天之下,神游于山水之间,比当官还要好。”
“姑娘真会说笑。”
“没有,结庐而居,皈依山水,平淡安稳,真是好。”
“呵呵,姑娘说好那就好吧!”年轻船夫憨直一笑,用力荡开双桨,船速快了起来。
“你要听诗我作于你听可好?”幼微在年轻船夫跟前盘腿而坐,忽然问道。
“好啊!太好了,姑娘你果然也是才貌双全啊!”年轻船夫有些激动,如获至宝一般。
幼微被他憨态可掬的样子逗乐,掩面偷笑,一不小心竟笑出声来,见船夫有些尴尬,黝黑的脸庞微红,她赶忙强忍住笑容,一本正经起来,道:“好吧!那我就以今日江行为题,作于你听吧!”年轻船夫连连点头,似乎已陶醉在诗的意境中了。
“大江横抱武昌斜,鹦鹉洲前户万家。画舸春眠朝未足,梦为蝴蝶也寻花。”幼微悠悠然随口吟出《江行》,心中纷繁复杂,就如蝴蝶和花朵之间的关系纠缠难清。年轻船夫听了,倒不像其他人那般拊掌叫好,而是疑惑地问了一句:“姑娘,这‘画舸’是什么啊?”
“就是你这条小船啊!”幼微愈发觉得这年轻船夫天真到可爱,心情也开朗起来。
“原来如此,想不到我这条破船在姑娘的诗中竟这么美,叫什么‘画舸’,真是如诗如画啊!”年轻船夫依旧保持着一脸憨笑,幼微也跟着笑。
游船在江上又行驶了好一会儿,年轻船夫一直盯着幼微看,反倒将自己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幼微见他好像有话要对她讲但又不太好意思开口的样子,便问道:“小哥是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没事!”年轻船夫脸更红了,表情紧张。
“哦,那算了。”幼微表面上淡然自若,其实心里已经被他的表情逗引开怀。
“好吧!其实我确实有一件事想问姑娘,但不好意思说。”年轻船夫终于憋不住冒出一句话来,但说话时眼神东张西望,飘忽不定。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幼微倒是平静。
“其实..我是想..想问姑娘姓名,和..和关于姑娘的..一些..一些故事。”年轻船夫结巴道。
“为什么?”
“我父亲跑船时就喜欢打听一些广为流传的小故事,讲给客人听,这也是我们艄公吸引客人坐船的一种方法。他平日里最喜欢跟人讲莫愁姑娘的故事了,讲了一辈子。姑娘上船时我就觉得肯定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就像莫愁姑娘一样,我想把姑娘的故事说给坐我船的客人听。”说着,年轻船夫的脸涨得通红,不敢直视幼微的脸。
“你说话倒真实在,你怎么知道我会是个有故事的人?”幼微并没有生气,很平和地问。
“姑娘上船时神情忧郁、心事重重,但漂亮,又会作诗,总之不像是平凡人家。”年轻船夫见幼微没生气,心里轻松了些。
“小哥你观察的很细致啊,每个坐你船的客人你都这么留心吗?”
“那倒不是。”年轻船夫摇着桨傻笑。
“好吧,反正闲来无事,就当聊天好了。”幼微整了整衣袂和发丝,给年轻船夫讲着自己的故事。她想,再回江陵的机会很少了,就算给老家留下点什么吧!
傍晚,船终于靠岸,襄阳飘起丝丝细雨,幼微下船,掏出一锭银子给了年轻船夫,年轻船夫摆手道:“不,用不了这么多,我也找不开啊!”
“拿着,你是个好人,回去好好照顾老爹,一辈子行船走马不容易。”幼微把银子塞进年轻船夫手中。
“这,那好,下次如果有缘再坐我的船,我免费送你渡江。”年轻船夫憨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幼微也笑了,道:“那倒不用,你不是听了我的故事吗?就把这故事在这条江上讲到六十岁吧!”
“你放心,我一定让坐过我的船的人都知道不光光江夏城有个莫愁姑娘,我们江陵还有位幼微姑娘呢!”
幼微撑起一把油纸伞,衣袂凌风,风情万种,回眸一笑道:“那多谢小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