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璎始料不及,语感仍停留在固执思维的惯性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们不能做个很好的朋友吗?”
“杨小姐,你少说废话!请正面,真实地回答我的问题:你——喜欢我吗?”
“喜欢。”杨璎轻易地败在自己的惯性里,又赶紧反悔,“但是……”
一瞬间,卢蓬一个箭步上去,紧紧地箍住了杨璎的脖子。他强吻了她,吻得很粗暴。
但粗暴中又蓄满了柔情。
杨璎充满了紧张、眩晕和惊慌。她被卢蓬足足强吻了一分钟,简直就像强奸。
一分钟之后,他们俩一个生气一个得意,分道扬镳。
在这以后的每天,梁庆耀、杨璎、卢蓬三人同处一个屋檐,他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很长的时间里,杨璎与卢蓬过着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
有一次,梁庆耀和杨璎做了很多菜,梁庆耀叫卢蓬一起过来喝酒,卢蓬断然拒绝。
卢蓬撒谎说和朋友约好在外面吃饭,在杨璎将丰盛的饭菜端上桌之前,他收拾得利利索索出了门。
杨璎对梁庆耀说:“呃,你看这个卢蓬是不是有病,连点人之常情的礼尚往来的礼貌都不懂!”
“都什么年代了,要什么礼貌?人都是处什么位置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估计他真是有约会。”梁庆耀说,“人家是房东,有点架子情有可原!”
“什么情有可原!一个臭房东就这样了?他要做了黄世仁,那不得多少人遭他脸色!”
杨璎觉得自己话说得实在太严重,有些过分。
“你别说这黄世仁还真是。就你走的那晚,他就把房租收了去。他还对老子警告晚上动静小点儿!”梁庆耀亲了杨璎一口,“阿璎,你说咱们动静大吗?”
眼下的实情是屋子里的三个人的关系真的极不融洽。
还有一次,卢蓬习惯地一人在客厅看电视。电视节目特别无聊,卢蓬看着看着好像心血来潮,就叫梁庆耀来打扑克,说要三个人一起玩斗地主。那似乎是他头一回主动套近乎。
杨璎却故意说不会玩。她不玩倒也行,可是她窝在房间里说:“玩扑克,斗地主,真弱智!”
从这以后,卢蓬也懒得和他们说话了。他住自己的家,想干吗就干吗,吃饭、睡觉、看电视、摆弄胶片,全当他们透明。卢蓬铁了心与他们毫不关联,发誓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全不参与!
一件有趣的事发生在一个早上。
十八
那天早上,卢蓬照例被隔壁的响动弄醒了,那些声音总是很奇怪:毫无规律和无法揣度,正因如此,便有了无数的揣测。卢蓬很后悔把房子出租给了这样的年轻人。
卢蓬像是生活在一个远古的梦里。
在梦里,他能看见硝烟和横陈的尸体。它们让他感动、兴奋和压抑。他不敢面对它们,因为它们离他的距离太近,他能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可怕的气焰。他只能躲在幕布后面百无聊赖地赏析,不能参与或者品评。这多么让他感到沮丧啊。卢蓬在梦里,突然被一个巨大的声音惊醒!
那声音来自隔壁的房间,是隔壁房间里的一只花瓶的碎裂,就是那只被插过干柴烈火的玫瑰与百合的花瓶。它在杨璎的愤怒之下被摔得粉碎,发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声音。这个世界的声音怎么会有如此的分类,怎么会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声音呢?这只不过是卢蓬的一个理想罢了。他希望她是那样的人。
当时杨璎和梁庆耀的房间正发生着剧烈的争吵,争吵的原因大概没有人会知道。卢蓬根本就不想知道。两个人在长期的相处中,能够以任何一种可能出现的原因而争吵,争吵升级之后就可能大发脾气,砸锅摔盘,武装暴动,一只花瓶算得了什么?又不是心肝宝贝——只要它顺手,自然不在话下!
但是卢蓬坚定地把它理解成那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声音,那是他对幸福的妒忌!一个人,一个内心寂寞的人,他的妒忌深不可测。
卢蓬迅速地穿好衣服跑到客厅里去观摩。
他把电视的声音调得很低,耳朵听着千里之外的声音,听着千里之外的愤怒与缠绵。杨璎很快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她在门口愣了一下,然后在客厅里团团直转,旋即冲进厨房拿了把铲子奔回了房间。但这次卢蓬迟迟没听到里面传来声音,连一声闷声也没有听到。一瞬间,杨璎提着个包,哭着跑了出来。跑到大门的时候,卢蓬一下觉得心里很痛。他感到奇怪,为什么别人家吵架、打架,自己会感到痛呢?
一切很快又恢复了宁静。梁庆耀比任何一次都显得勤奋和任劳任怨。他在房间收拾着凌乱的局面,出门洗漱也似乎比任何一次都用力和仔细——他在卫生间用他那肥厚的手掌捧着水,撩在脸上,每次都发出唏呼唏呼的巨响。那声音足足响了一百遍,他才从卫生间的门背后,昂首挺胸地挤出来。
梁庆耀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掏了根烟递给卢蓬:“卢兄,让你见笑了,你说,这人结婚到底有哪一点好呢?”梁庆耀喘着粗气说,“你该庆幸啊!”
“我怎么会庆幸呢?我,我应该嫉妒才对!”卢蓬接过烟,拿眼角瞄着他,“你们这打打闹闹的,不也是一种情趣吗?真是羡煞俺了!”
“嗯,真的,您说得也许都对,但是当你成天被琐碎的矛盾折磨,你真的不知道一个人清清净净地活着是多么幸福!”
“得了吧,饱汉不知饿汉饥。”卢蓬起身,“不和你唠了,俺要回房间再眯瞪一会儿,都是你们搅的!”
“唉,人人他妈的一本难念的经啊!”
卢蓬是压根儿不想听梁庆耀废话。
“一头猪能讲出什么好道理来吗?”
卢蓬自从知道梁庆耀是和他曾在电梯撞见的杨璎同居,在心里就把他当做一头猪了。卢蓬觉得听他说得越多,自己的愤怒和厌烦就会越深。他甚至怀疑自己会做出极端的事来。
卢蓬并没有睡多大一会儿就起床了。
卢蓬是有早起习惯的人。他的某些生活理念令梁庆耀不止一次地当做“教材”:什么早睡早起,什么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等等。卢蓬几乎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他之所以起得这么早是因为他一起得晚了,就会感到无比的烦恼,为那些心乱不已的声音烦恼。他索性早起床,花一个小时去跑步,回来洗漱完毕之后就在门口的走廊里摆弄相机,拍摄窗口外的风景。
他拍树木,房屋,行人,以及树木房屋行人在时间中被改变的模样。
他在单调的拍摄中拟出精准的摄影主题,就像在混乱的生活中保持沉静。
但是,这几天他却是因心烦而早起。他的心情被杨璎跑出门时挂着泪水的脸搞得纷乱。
卢蓬在楼下巷道中环绕着跑了三圈,围着学校围墙再跑了一圈。他在学校外面的石头椅子上看见埋头听着耳机的杨璎,他的步子不得不停下来。
这一次他们很默契,一起去了旁边的茶楼,似乎都有决心敞开心怀解除心中郁闷。
人就是这样,总在特殊的场景和心情之下,才迫切地做着平常不情愿的事。他们直接以语言交锋。
“你们快乐吗?”卢蓬问。
“快乐?曾经应该快乐过。”
“那么现在呢?”
“现在正提心吊胆地生活。”
“为什么?是你感到了生活的寂寞?人为什么会寂寞呢?”
“每个人都有矛盾和混乱的时候。纷乱的时候,想不明白的时候,比寂寞更危险。这些问题必须自己独自解决,寂寞产生在一件顺利的事情当中。”
“但是独自一个人有规律地生活为什么也会寂寞呢?”
“你是说你吗?我现在很羡慕自由生活的状态。”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比你更无奈。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摄影?因为生活太寂寞。”
“哦。”
“男人解决寂寞最好的方式是喝酒,所谓一醉解千愁。可我不能当酒鬼。我拼命地行走,摄影。”
“你刻骨地爱过一个人吗?”
“不知道。”
“不知道?”
“因为太久了,不能再去确认它……”
“够让人难受的。你当时就没有主动追求过一个人?”
“没来得及……我这个人在感情上比较笨,总是弄得很被动。越被动越把自己搞得难受。”
“是缘分没有到,你就这么想吧。”杨璎说,“这样会看得开一些。”
“嗯,是的,我一直这么想。”
“你说我们是不是有缘?”杨璎又问。
“没有结果就算不上缘。”卢蓬说,“那算什么缘呢?你已是有归属的人了。”
“是的,我曾那么刻骨地爱着他。可是我现在却那么强烈地厌恶他,我感到矛盾。”
“同时感到寂寞?”
“也许是,这种心情我无法对任何一个人说,更不能对他说——我以前是那么爱他,求着他的爱。我现在却如此厌恶他!我是喜新厌旧吗?我以前太不了解自己了。”
“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呢?”
“没什么原因,就像你有一盒珍宝,很信任地想交给一个人,等那人拿到以后,又突然心疼舍不得给他,突然发现托付错了人。”
“是因为你们以前太冲动不够了解?”
“是我不够了解自己。我太追求理想,而理想有时是个错。”
“怎么错了?”
“我以前喜欢强壮的人,喜欢梁姓的人。”
“为什么?”
“这是一个谜。我们杨家的一个谜。”
“明白了,太复杂了。”卢蓬为她倒满了茶,“眼前是今天早上你们吵架了。”
“是的,我厌烦躺在一个没有感觉的人的身体下面。我曾经和他刻骨相恋,我为此矛盾。”
杨璎埋头哭了,但是没有人知道她哭了,她把脸轻轻地枕在胳膊上,像睡觉一样,泪水悄悄地渗出。
“我要走了。你该一个人静静地想想。”
杨璎抬起头时,整个茶室空荡荡的。
十九
阴霾已经笼罩梁庆耀、杨璎和卢蓬三人合住的楼栋。
卢蓬居住的大楼是一栋旧式的红墙建筑,大概是十年前建造的。楼房的走廊设计得幽长,包围着整层住户。他们住走廊尽头的房子。走廊有窗,窗台宽阔,像一根方形三面漆黑一面透明的方形长管子。
卢蓬喜欢每个上午伏在窗台上用相机捕捉外面的风景。外面景物拍完了,他就掉转镜头拍走廊里的踪迹。他的相机装有三脚架,也不用发愁老得用手举着。
实在无物可拍,他就翻身坐在宽阔的窗台上,等待过道有物体经过,进入他的镜头来。尽管窗台很宽,但他也只能把腿放在过道的这一面,并且把身体靠紧墙。“毕竟这是一栋十层高的大楼啊,我可犯不着为了拍几张反转片,把性命搭上。我可是还没婚配的处男呢!”几乎整个上午,卢蓬就是在一边鼓捣机器一边瞎琢磨心事的状态中度过。奇怪的事就是在这样一种冥冥的状态中走近他们。
杨璎很快掌握了卢蓬早起的规律。
杨璎第一次看见卢蓬坐在窗台上时非常吃惊。她在过道里给一盆半枯萎的芦荟浇水。青花瓷盆里挤着两棵芦荟,由于缺少阳光,自从她买回来之后就没见它振作过。杨璎先浇水,把叶子上的尘土擦净,然后用刀片把一片叶子割下来一截。她把它拿在手上,耐心地等着它流出汁液,把汁液涂在脸上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