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楼梯最后一级的角落里,梁庆耀却看见了他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和最恶心的男生在偷偷地、缠绵地深吻。那女生的胸脯敞开,头发卷曲唯美。那一刻,梁庆耀看见她的面孔像月光一般柔和、明亮,清晰无比,但是它又晃动不止,像父亲面前的冯莲莲的面庞会在某个时段里突然消失。就这样,梁庆耀的脑子像是立即丢进了一道电光,一瞬间,梁庆耀被那道电光击得不知身在何方!
梦境三:
梁庆耀走在回家的胡同里,看见了蒋二毛的董事长爸爸蒋道义。蒋二毛家是非常奇怪的一家,这种奇怪单从表面上就能证明。蒋二毛是一个“独眼龙”。他在小时候生过一场奇怪的病,左边的眼睛就彻底报废,整个左眼睑看上去好好的,但是里面却没有眼珠子,连一个假的都没有。眼睛就只有一条缝隙在那里摆着。这使得他看上去相当怪异——整日像一个没睡醒、对任何人和事都心不在焉的人。事实上,他的智商相当高。不仅如此,他的父亲蒋道义也是一个高智商和懂得经营的人。这种状况,使得人们总喜欢在背后议论他们。
蒋道义是一个秃顶的四十岁男人,他夹着公文包,此时天空下着小雨,蒋道义就用手在裤兜里掏出块手巾不停地在头顶上抹啊抹,他的头皮和水珠都是油滑滑的样子,光亮得耀眼。
梁庆耀平时很是配合父亲的教诲:“我们家帮助过很多人,我们家所有的人姿态都要高,我们对待所有的人都要显得恭敬而谦逊!”但是这一次梁庆耀终于没能忍住。
看见蒋道义奇怪而滑稽的动作,梁庆耀脱口而出:“蒋光头,蒋介石,我说你的头那么光,它哪儿能沾上水呢!”
蒋道义愣了三秒钟就奋起力气朝梁庆耀扑过来。
梁庆耀的身体太笨重,没跑三步,便被他逮住。
蒋道义啪的一记耳光,打得梁庆耀眼冒金星。
梁庆耀哭喊着:“蒋介石你打我啊!你个蒋介石,你打我啊!我父亲饶不了你的!”
接着,梁庆耀又挨了一记耳光,眼前的金星飞成一片。他听见蒋道义在一个遥远得像是天边的地方说:“你这个胖杂种!你爹欺负老子,你也想欺负老子吗?!下次,下次你再不规矩,老子灭了你!”
蒋光头恶狠狠地走了。梁庆耀听见他的声音从嘹亮刺耳逐渐地变得没有了方向。他觉得整个大脑失去了方向……
正当梁庆耀沉浸在魔法之中快要崩溃之时,他被阳台下的一个人的喊叫声惊醒。
“庆耀!你妈妈在家吗?”
王理群这样毫无顾忌地来找母亲,让梁庆耀在感激之外对他充满了憎恨。自己正沉浸在刚才那穷山恶水般的梦境里,被这样没有礼貌地打断,他觉得王理群真的是很嚣张!所以,他对王理群的憎恨不断加深。
梁庆耀没有回答。
他正对刚才的那些梦境耿耿于怀呢,除了部分因为“幻觉”让梁庆耀觉得诧异之外,事实上,有很大一部分梁庆耀无法分清它们是记忆还是想象。
从这一刻起,它们半真半假地、奇妙地、不假思索地跑进了梁庆耀的思维。他觉得从那一刻起,在自己身体里被人丢进了许多可怕的魔咒。
自然,王理群全然不知,梁庆耀是一个能与魔咒同行的人。
四
最近几天,梁志豪出差了。
梁志豪一出差,冯莲莲就失踪了。
梁志豪想不到,自己刚一出门,那个王理群,被人传说有些风流的校长,就明目张胆地来找他老婆了。
关于父亲的出差,梁庆耀曾经跟踪过,不对,不应该说是跟踪,应该是梁庆耀曾经接受过母亲的一个特派。
那一天,母亲用平淡的、生意人般的口吻对梁庆耀说:“庆耀,我给你一次体验赚钱的机会吧,我在你的存折上存两千块钱,你去调查一下你父亲,看他在外面都跟什么人接触,回来向我汇报!”
梁庆耀盯着母亲哗哗地数了五百块,塞进他的口袋,说是车旅费。然后母亲又亲密无间地抚摩了他的手,让他一瞬间感到了母亲的慈爱。
“去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去做一件从来没有涉足过的侦探工作!”梁庆耀在精神和物质上都感到了愉悦。这样的事情曾是很多人的梦想,现在这个梦想牢靠地到来了。
但是,梁庆耀丝毫没有表露出兴奋的迹象,他决定用另一种态度为自己获得更多的条件。他装模作样地对母亲说:“这几天我要温习功课呢,旷课了,老师们饶不了我的!”
“没事的,我儿学习成绩最棒。”母亲的笑容很爽朗,这使梁庆耀意识到她的年纪还相当年轻,“儿哩,这点儿耽搁,算不得什么,学校那头,老妈给你摆平就是了,今年你肯定又是全年级第一!”
接着,母亲意气风发地在梁庆耀的额头上响亮地来了两个“妈妈的吻”,这是梁庆耀对英语单词“kiss”最美好、最直接、最惊险的体验!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特派任务还真是不虚此行。
一路上,梁庆耀发现了他们家有限的几个成员在性格上竟然是如此可爱。特别是他对父亲可爱的发现,使他同时看见了自己身上的某些光芒。
梁志豪是一个烟鬼。
虽说他是一个烟鬼,却显得与其他的烟鬼很不一样。这一方面因为他是医生,吸烟会选择用一种文明的方式;另一方面因为并非贫寒家庭,他对吸入口中的烟,非常讲究。
无论在家还是在医院,梁志豪吸烟经常会跑到专门的吸烟室里去吸,而且只抽雪茄。
这次梁志豪是去东北的一个城市联系一批医疗器械。
火车票是由梁庆耀的母亲提前订的,母亲为梁庆耀也预订了一张。母亲把梁庆耀的座位安排在与父亲相邻的那个车厢的尾部。梁庆耀觉得这是母亲出于对他“安全”和“视线便捷”的考虑。
梁庆耀记了父亲的座位号码,然后在候车室晃荡,直到火车快开动的一瞬间,他才不慌不忙最后一个上了车。他真实地看见父亲像是被母亲预先安排好了的一个角色,安静地坐在那个熟悉的数字的下面。梁庆耀在父亲的身边,没有看见别的熟悉的面孔。
车厢的人并不多。梁庆耀穿着在同学那里弄来的一套很是破旧的衣服和一顶只有在冬天才戴的长筒毛线帽子,架一副黑色宽边塑料眼镜,并在脸上涂了很多污浊的颜色。有一瞬间,梁庆耀在火车上的公共厕所里看见自己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卓别林式的喜剧人物,梁庆耀为自己的这一化装天分乐得不行。但是梁庆耀在心里说,不仅要懂得乔装打扮,更要具备一双侦探的眼睛,我不能辱没了俺妈给的两千块钱哪!
梁庆耀决定,在这几日里,以一种另外的状态探明他见惯的父亲及其他平常的人。他决定以自己为题,以周遭的人群为载体,做一个测试。梁庆耀认为,他一定能够以此窥探到人们的灵魂;他要检验人们对一个胖子,一个普普通通的胖子,会怀着怎样的态度,在陌生的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支撑。
梁庆耀首先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身边一位站着抱孩子身体丰满的少妇,那妇人很客气地向他说了很多感激的话,然后她大大方方地坐在梁庆耀的位置上,奶孩子。梁庆耀觉得她奶孩子的动作漂亮极了,所以他就忍不住不时地回头傻笑着看她,然后不忍地往车厢的连接处走去。在车厢的连接处,梁庆耀依然能够瞥见父亲。
火车经过几个站点后,人变得稀少了起来,梁庆耀终于能在与父亲隔着一个靠背的位置上坐下来。他一坐下来,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就跑开了,那个年轻人大概是嫌弃他邋遢的模样,捏着鼻子,跑得很疯狂。
梁庆耀与父亲隔着靠背,背靠背地坐着,几乎完全能够听清父亲与周围的人说了什么话,他能想象到父亲说话时的种种表情——是那种总张着肥厚嘴巴晃头的表情。那是他的父亲,他太熟悉那个人了!梁庆耀禁不住站立起来看了一眼父亲——他正读着自己早上塞进包里的一份过期的报纸,他阅读得出神入化,这个样子让梁庆耀很喜欢。
火车走得慢,停停走走,中途梁志豪有一阵显出了不耐烦。他把窗户打开,让凉风飕飕地灌进来,然后开始抽雪茄。他没有去车厢的连接处吸烟,那时的火车不禁止吸烟,所以梁志豪断然不会在车厢的连接处抽的,那太多此一举了。他就在座位上取出雪茄,是那种高档铁盒子装的雪茄烟,出差的时候他总带着这样的铁盒子,显得他很有优越感、派头十足。他此时的心情相当好,正想着一些愉快的事。他拿起一根雪茄,用一把明亮的剪子把密封头剪了一个切口,然后横着拿住雪茄,将尾端以四十五度角倾斜,凑近火苗点火,待火苗稳定后,他却不肯忙着吸,于是浓郁的香气吸引了很多人。梁志豪久久地凝视缕缕烟雾,像是要让味道稳定一下、平衡一下。他终于吸了起来,他与它的接触就像用眼光与一个被勾引的姑娘的眼睛狡黠地碰撞。
火车平稳地行驶,在奔入一个凹陷地段的铁轨时,突然车外有个人站在岩石上,对着火车窗户玻璃撒尿。车厢里的人一下骚乱了起来,就像遇到暴雨,大伙抱头鼠窜。梁志豪因为专注于吸烟,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等他反应过来,看到惊慌不定的人群才明白发生了点什么,于是他忙问身边挨着他坐的那个中年人:“刚才窗外发生了什么?”
中年人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扭头对着对面座位上的人说:“没什么,刚才外面也有一个抽雪茄的人。”
大家的神情开始专注了。
“什么样的人?我怎么没看见?”父亲说。
“一个大胡子的兄弟,叼好大一根雪茄,不但抽雪茄,还向着窗户随便吐痰!”
车上的人哄笑了起来。
梁志豪知道中年人在取笑他,但不知道取笑了他什么。梁庆耀和他的父亲对这个人都很注意。只不过,梁志豪一直保持稳重,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若无其事、悠闲地品味着自己的雪茄,让旁边的人羡慕和惊奇不已。
过了一会儿,中年人终于说:“外面天气真冷,先生,请您把窗户关上吧!”
梁志豪并不搭理那个人。
那个人接着说:“外面天气真冷,请您把窗户关上吧。”
梁志豪头也不抬,目不斜视地答道:“你以为我把窗户关上,外面就不冷了吗?”
那人被梁志豪的话噎得半天说不了话。
梁庆耀被他们的交谈逗得满脸笑容,差点笑出声来,他的心情可快乐了。
五
梁庆耀站起身仔细地看了那个与父亲并坐的中年人。他大约四十来岁,脸形瘦长,眉目清秀,衣着整洁。由于父亲的堵塞,那人显得非常窘迫。他们两人不仅言谈滑稽,连组合成的画面也显得很滑稽,一胖一瘦,对比鲜明。后来,他们像是聊得非常投缘,梁庆耀看见父亲递了一根雪茄给那个人。随后,他们又掏出本子交换了各自的电话号码。梁庆耀便觉得这趟旅行没什么有意思的了。尽管不是很有意思,但他还是感到一个人坐车旅行也并不是非常无趣。
中午的时候,开始有人卖饭。梁庆耀并不感到饿,他在座位上随着火车的震颤恹恹欲睡。梁庆耀在迷迷糊糊的状态里听见父亲叫盒饭的声音了——嗨,嗨,卖饭的,这边过来!然后,就有很浓烈的油腻味儿扑了过来,窜进了梁庆耀的鼻子。梁庆耀的鼻孔迟钝地张了起来,吸了一口气,然后他难受地把鼻子埋在了袖子里面。油腻味儿真的不好闻。但他却听见父亲在不间断地点着食物:“来两盒米饭、一盒炸小黄鱼、一瓶啤酒、一份蒜薹肉丝、一份排骨、三个茶鸡蛋、四根火腿,还有,你这烧鸡怎么卖的?我要半只,对了,再来一瓶大汽水,嗯,汽水有点多,不过没关系,反正一路上也用得着。”卖东西的师傅温柔着嗓子说:“兄弟,够不够?如不够再来一份土豆烧牛肉吧,炖得很烂的,要吗?”父亲说:“这个就免了吧,吃土豆会发胖的!”
这次梁庆耀强忍着没笑,他对父亲刚才的逻辑感到吃惊。父亲的饮食习惯他是比较了解的,父亲的饭量大,这也没什么,因为人的代谢本来就有所不同,吃得多也算一个人的特质。但是,梁庆耀现在却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体察到了父亲饮食逻辑的混乱,进而,梁庆耀觉得自己的饮食逻辑也是混乱的——因为他和父亲一样,都胖得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了。
尽管现在梁庆耀对这些食物没有好感,但也固执地认为身体对它们时刻需要——人的身体必须由充沛的营养来支撑,而营养“只能”来自食物。这种想法,从梁庆耀出生之日起(梁庆耀觉得,人一出生就是有思想的)一直伴随着他到现在,让他不由自主地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疯狂地摄取食物,让他觉得对于看得见的食物如果不吃到口中,他简直要感到愤怒。“是的,很多时候,我们为食物而战!”梁庆耀可怕地想,“我时时为吃不到食物而愤怒!”但在此时,他胃口全无。他对全身的肥肉痛恨万分。
梁庆耀把仰靠的身体直起来,把一只手伸进了裤兜,攥着里面的二十元零钱搅来搅去,一会儿趴在桌子上,一会儿伸直腰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但他不知道到底该做点什么——可以想见,如果人以不吃饭来减肥,那么势必会多出大片的空白时间无法打发,这将是胖人们的一大难题。还是该买个盒饭,或者找个类似饭盒的东西装点象征性的食物吧,甚至如果有一个杯子,装上一杯开水,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喝,这也能顺利渡过吃饭仪式的难关——梁庆耀这样想。但是,当他看见越来越多的人都在猛烈地用筷子扒着饭盒、有说有笑、心情开朗时,梁庆耀的食欲和心情一下子像遭到当头一棒。他面对的是一伙成群结队的东北商人,想必他们对这种火车上的生活早已经习惯。梁庆耀觉得这样的习惯他万万不能养成!
梁庆耀渐渐地觉得,其实自己的食欲受到打击只是因盒饭这种形式的食物而起,相反地,他对其他的能够想得起来的食物却怀着无比强烈的美好愿望。由于压制着没有吃到食物,梁庆耀心中的愤怒已经悄悄地冒出来了——任何人都应该有饮食的权利,谁也不能剥夺,一种大义凛然的托词牵引着他再次向火车的连接处走去。在连接处的大玻璃板面前,梁庆耀的目光机敏地搜索着车外奔跑的世界。不知道过了多久,火车的奔跑渐渐慢了下来,车门也打开了,车窗外面贩卖食物的吆喝声,把他震得情绪激昂起来。
这是一个大的中转站,有大约十多分钟的停车时间。梁庆耀随着三三两两的人流绕到了一个站内的商店面前,要了一只冒着热气的鸡腿,蹲在地上三口两口地大吃了起来,似乎要把刚才的损失找回来一般。正吃得起劲儿的时候,一个叫花子一样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挨到了梁庆耀的身边。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梁庆耀的鸡腿上,让梁庆耀一下感觉到咬着的似乎不是鸡腿,而是一根大木棒,一根上面吊着两颗小姑娘眼睛的大木棒。小姑娘没有说话,只是无声胜有声地看他的鸡腿。梁庆耀一下子没食欲了。不是梁庆耀觉得小姑娘有多么肮脏而让他的胃口突然下降,而是梁庆耀察觉到,这时他与小姑娘的形象是多么相似!
“我居然和一个叫花子一样肮脏!”梁庆耀不住地想,另外再加上众人如芒刺背的目光,梁庆耀立马把手里的半块鸡肉递给了小姑娘,并站起来给她再买了一个鸡腿,然后他撇开这些散乱的人流,转身大步流星地蹿到了其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