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三傻子进了军营,如鱼得水。傻子厚道,肯出力,不偷奸耍滑,而且认死理,对长官绝对服从,要干啥干啥,从来不讲价钱。脸皮厚也在这个新场所变成了优点——长官和同僚怎么拿他开心,甚至无端的羞辱,他都恬然接受,连一点不高兴都看不出来。在那个时代,中国军队的带兵官,大概都喜欢这种性格的士兵,于是,曹三傻子很快得到了长官的赏识,北洋军官学堂招生,傻子被推荐了上去。在学堂里,同样是凭着这股傻劲,虽然磕磕绊绊,但也毕了业,当了军官。当了军官还是因为这个傻劲得到长官的赏识,一步步升上去,直到入了袁世凯法眼。待到袁世凯当民国大总统的时候,人家这个当年保定街头的曹三傻子已经是北洋军嫡系主力第三师的师长了。
袁世凯死后,天下大乱,军阀混战,曹锟越混越好,越混越大,最后在1922年打败奉系军阀张作霖之后,控制了北京政府,傻子居然做了总统。傻子做总统也是傻做法,直接花钱买,一个议员一张票,开价5000大洋。结果被一向视民主政治为神圣的西方人,骂为“猪仔总统”。
说起来,曹锟确实没什么本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智商不高。曹锟之所以被重用,人说是由于袁世凯喜欢听话的庸才,其实不是,因为作为一世枭雄,袁世凯麾下的大将,多数还真不是这样的人,曹锟其实是个例外。最大的原因,我看是由于曹是个特别符合传说中“福将”特征的人——胖胖的,憨厚,脾气特好。军界的人多少都有点迷信,碰上福将,就是草包也得用。人家曹锟还是有福气,运气好,治军、打仗、治国,甚至连投资都没有什么特出的地方,可就是混得好。当师长之前,没有多少仗可打,等到有仗的时候,主要是部将吴佩孚给他顶着,南打也赢,北战也胜。北洋军阀时代多少人精子,最后居然让个傻子当了总统,而且是实权总统。
咳,到哪里说理去。
在北洋狗与北洋虎之间
“北洋三杰”龙、虎、狗: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说王士珍是龙,其实是说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或者说藏头露尾,在北洋时期“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政坛上,总是送往迎来,干着维持会的差事,凡事没主张,也不掺和。龙置身事外,虎与狗之间,却断不了有点麻烦,人们所谓北洋直系和皖系之间的争斗,前期就是指冯国璋和段祺瑞的明争暗斗。只不过,狗与虎之间,由于实力过于悬殊,真斗是斗不起来的,没等交手,胜负已判,虽说两下心里悻悻的,但最终也没有撕破脸皮。
冯国璋被称为北洋“三杰”之狗,不是说他没本事。在北洋这些识字不多的军头之中,要论文,他是秀才,而且是从军之后在北洋武备学堂时考的秀才,李鸿章为此感慨道:武校居然出了个文生!清末新政,武官资格考试,段祺瑞几次考不过,需要主公袁世凯疏通关节,而冯国璋不用。北洋军号称劲旅,但在辛亥革命前,真刀实枪地作战,却还没有过(此前只打过零散的义和团)。武昌起义一声炮响,实战的机会来了,南下作战的第二军军统段祺瑞却借故不去,让冯国璋带队出征。在主公袁世凯出山收拾残局之后,冯国璋率军发狠,接连攻下汉口汉阳,让革命首义的武汉三镇只剩下了一镇,为日后袁世凯跟革命党人谈判、争得总统宝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于文于武都有两下子的冯国璋,却总是比不过段祺瑞。文的方面,考试不行的段祺瑞却去了德国“留学”,回来以后统掌北洋系统的所有军事学校,
在北洋系内结下了最广的人脉,说起来,所有毕业于北洋学校的军官都是他的学生。古人所谓的“五达尊”天地君亲师,至少人家先占了一个。武的方面,仗打完了,冯国璋却没有参加北洋将领逼清帝退位的共和鼓噪,在革命党人那里留下了骂名,北洋这边也不好再提什么功劳,结果名声反而远不如打电报仗、带头鼓噪的段祺瑞(后来拍马屁的人称段祺瑞三造共和,其中第一造就是这次)。特别是,由于冯国璋打完仗被调回担任皇帝禁军的统领,对逼清帝退位很不积极,所以即使在北洋内部,也不认为他在把袁世凯推上总统位置上面有多大的功劳。
革命后,袁门男将们都很忙,段祺瑞和王士珍拿到了最优厚的战利品,一个陆军总长,一个参谋总长。但此时冯国璋最操心的事,却是如何安置麾下的原清朝禁军,放在哪儿都不放心,又不肯让人解散,最后带着这支基本上由八旗子弟组成的军队来到了南京(从此,这支打仗不行、要饷还行的军队成了他的心病,走到哪儿都得带着),说是为袁世凯坐镇东南,但实际上是远离了权力中心。从此往后,连袁世凯都不跟冯国璋说实话。预备称帝前夕,对特意前来讨个实底的冯国璋,袁世凯皮里阳秋,信誓旦旦地说根本不想做皇帝,害得冯国璋回南京之后,老实巴交地逮谁跟谁说袁世凯不会称帝时,北京这边已经开始筹备,锣鼓喧天了。
袁世凯死后,段祺瑞风头很劲。在张勋复辟失败、段祺瑞成为“再造共和”的英雄之际,劲得不能再劲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冯国璋和他的老朋友段祺瑞有了摩擦。踌躇满志的段祺瑞一心要完成他主公都没有完成的大业,要拿南方的非北洋系军阀开刀,武力统一中国。而此时已经以副总统身份进京做代理总统的冯国璋,却不想。
不想归不想,但斗不过段祺瑞的冯国璋,却总也找不出合适的说辞来表达自己的不想,每次都被段祺瑞按着头在讨伐南方的命令上盖上总统的大印,窝囊得不行。四面望望,都是段祺瑞的兵,想不窝囊也不行。终于有一天,老先生实在受不了了,憋出一计,宣称自己要亲自南征,带着自己的卫队,就是那个前朝的禁军,坐上火车,沿京浦线南下。实际上,他是玩了一回金蝉脱壳之计,借机回自己老窝南京去也。然而,这种伎俩怎么能瞒得住一块混起来、早把他摸透了的段祺瑞。没等他走到江苏境内,段祺瑞一个密令,安徽军阀倪嗣冲就把车给截住了,冯国璋手里虽然有兵,不过这些兵敢不敢用手里的家伙很难说。于是冯国璋只好可怜巴巴地遥望一下南京,乖乖地回北京来了,彻底地成了段祺瑞的“俘虏”。
在总统位置上,冯国璋自己决定的唯一一件事,是下令抽干中南海的水,将里面的鱼捉了卖掉。人们传说,冯国璋做这个事儿是因为明清两代皇帝每年往里放生鱼,鱼鳍上都挂着金牌,冯国璋是贪图这些金子。不过,金子比重很大,鱼鳍是否能挂得住,挂上了能否生存,令人怀疑,而且从生物学上讲,不大可能有几百年不死的鱼,鱼死之后就算有金子,也早埋在淤泥里。所以,因为贪财而抽水捉鱼,似乎不大可能。此举更可能仅仅是一项正常的清淤工程,冯国璋大事干不了,小事总可以做做,不想一做就做出了麻烦。在那个时代,舆论自由,政府中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人会说点什么,往坏了说。
此番抽水捞鱼,不仅舆论议论纷纷、说三道四,而且坊间还有好事者弄出一道菜,叫总统鱼,据说跟东坡肉一起上。一时间,京城饭店,食客们一边大嚼总统鱼,一边对总统说三道四。更不幸的是,捞鱼之后北京不知道怎么就旱起来了,于是人们又嚷,这是由于总统抽水捞鱼,得罪了龙王。嚷来嚷去,冯国璋坐不住了,毕竟天旱,老百姓要骂的。身边人给他出主意,说是从前天旱,皇帝都派人到黑龙潭求雨,眼下也该如此。冯国璋从谏如流,于是派人求雨。若干政府官员,加上白云观老道,如是这番倒腾一番之后,几天后,雨还真来了,不知道这雨是冯国璋求的,还是本来就该下了。媒体接着笑骂冯国璋封建、迷信、老土。
不过,“亲征”一事,在外人看来,总算是北洋之狗与北洋之虎之间的争斗,狗叫出了声。敢于叫出声的狗,虎自然不再能容。在接下来的总统选举中,由段祺瑞组织安福俱乐部操办出了袁世凯的前文胆徐世昌,于是冯国璋只好走路,回到河北河间的老家,算是归隐山林,含饴弄孙去了。到了这个地步,徐世昌还要优待他一回:下令由前清朝禁军改编的陆军第15、16两个师归前总统冯国璋节制。回不到自己地盘的冯国璋,要军队干什么?而且这个老好人,也没有仇敌,用不着那么多人护卫,就算是要护卫,这些老爷兵驻扎北京,也够不到河间的冯国璋——其实徐世昌或者说段祺瑞的用意只有一个,就是让这些老爷兵继续成为冯国璋的负担。效果立竿见影,冯国璋1918年退隐,次年就因为这些老爷兵的欠饷问题,在京津两地奔走,染了风寒,一病不起,终年60岁,成为北洋三杰中寿命最短的一个。
死了的冯国璋,舆论依然没有饶他。有好事者赠挽联一对:南海鱼安在,北洋狗已无。
冤哉!
张氏父子头上的光环
在近代历史叙事中,北洋军阀都是白鼻子的角色,不仅挨批,还要挨骂。而北洋军阀中,某些角色由于出身和表现的缘故,在一般人看来,印象则格外的差。奉系军阀张作霖、张学良父子便是其中的一对。
当年土匪出身的军阀不少,但最出名的两个,一南一北,南有干帅(广西军阀陆荣廷,字干卿),北有雨帅(东北军阀张作霖,字雨亭)。相比较起来,陆荣廷昙花一现,很早就从政治舞台上消失了,而张氏父子则纵横天下几十年,1924年以后还当了北京政府将近四年的家。身材瘦小、其貌不扬的张作霖,最后还做了一回安国军军政府的大元帅,按他的爱将吴俊升吴大舌头的话来说,也算是当了一回皇帝。
不过,在当年,张作霖这个胡帅,口碑却不怎么样。同样是动静大的军阀军队,直系的吴佩孚、冯玉祥的兵,甚至段祺瑞的西北边防军,在老百姓眼里的印象,都比奉军好。道理非常简单,奉军的纪律差,军队里收编的土匪痞棍多,走到哪里,都免不了鸡飞狗跳。这种状况一直到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轮到张学良当家,也没有多少好转。著名的“三不知”将军张宗昌就是奉系的大将,在他统治山东期间,发的军用票不计其数,收编的土匪也不计其数,他和部下糟蹋过的女人也不计其数。
在北洋军阀的统治史上,从袁世凯、段祺瑞、曹锟、吴佩孚到张作霖,数张作霖的统治最横暴。1925年,奉鲁联军南下江南。一路上张宗昌的白俄兵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最喜欢的事是抓住小脚女人,逼着她们光着脚乱跳。张宗昌占领上海之后,几乎把上海变成了国际贩毒中心,肆无忌惮地公开贩毒。来自豫西的土匪孙殿英就感觉跟谁干都没有跟张宗昌顺心。连一向送往迎来的江南绅士们,都受不了这些蛮军,怨声载道。所以,当势单力薄的孙传芳一发难,群起响应,势如破竹地将奉鲁联军打回了北方。
一般来讲,虽然说军阀大多不懂民主政治,但几茬统治军阀,在基本人权、言论自由以及尊重教育的自主方面,大体上都能做到不越界,尽管报上骂的有,批评的更是不少,但很少有军人出头对记者和报馆加以干涉,更谈不上查封报馆,抓人杀人;至于大学,一般都不管,一任教授治校,爱教什么教什么。但是,奉系当家之后,一切都变了。北京各个大学,包括北京大学,都派了奉系钦定的校长,必须尊孔读经,而且命令师生都得听话,如果不听话,用张作霖的话说就是“刘邦约法三章,我就一章,不听话就枪毙”。名记者邵飘萍、林白水都死在奉军的枪下,北京著名的报纸《京报》和《社会日报》都被查封。邵飘萍被捉后,连个回转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枪毙了;林白水被张宗昌抓到宪兵司令部之后,情况稍好,营救的人还来得及前去说情,但等到张宗昌答应放人的时候,林白水却已经命赴黄泉了,什么法庭,什么审判,全都省了,连作样子的形式都没有。
张作霖在被日本人炸死之前,所做的最轰动的一件事,是从苏联大使馆里搜出了李大钊等几十个共产党人,然后把他们送上了绞架。
当然,北洋时代奉军的坏名声大多应该记在张作霖名下,但张学良也不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比如杀邵飘萍就是张学良的事。杀了之后,张学良还出面发表声明,说是讨赤(主要指反共)的需要。
张学良是个民国史上的传奇人物,人称他总做令人大跌眼镜的事情,每每出人意料。1928年,张学良一改从前奉系凡是失败出关就宣布“独立”,跟中央政府对着干的惯例,出人意料地宣布“易帜”,归顺国民党政府。
1930年,当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中原大战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他突然冒出来,宣布调停,实际上是从背后插了冯阎一刀,全不顾兔死狐悲同病相怜的情谊,结果导致冯阎一败涂地。1931年,日本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在人们都认为家仇在身的他能抵抗的时候,他却一枪不发,拱手让出了东北。1936年,在蒋介石对他已经十分信任的情况下(因为张学良前面帮他的两件事),出人意料地发动兵谏,扣押了来到西北“剿共”前线督战的蒋介石,制造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
张学良是民国四公子之一。传说中的四公子有好几个版本,但每个版本都有他。他没读过多少书,却不满20岁就当上了少将旅长,未及26岁已经是奉军的上将方面军司令。他好网球,好走马,好剑术,还好驾驶飞机冒险,尤其爱美女。张学良跟当时的名媛娇娃、歌星影星都有交往。张学良晚年曾对人说道,他平生无憾事,唯一好女人。实际上,我们的张大公子由于长期的优裕生活,过早地拥有权势,养成了率性而为的脾气,不拘礼法,放浪形骸,性之所致,可以无法无天。民国的四大公子多少都有点这样的毛病。率性而为,胆子大,天都可以捅个窟窿,当然可能做点好事,但也很容易把事弄砸了,一砸就砸个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