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认为,驴子是自以为是,愚昧无知,而又狂妄自大的一种典型,也许这就像其他约定俗成的观念一样,只是大家一贯的看法,并不见得公正,但是如果这种看法是正确的,那么修道城里当之无愧的驴子就非拍卖商人托马斯·撒帕西先生莫属了。
撒帕西先生的穿着很像主教大人,有时人们看错了,真的会向他鞠躬致意。有人甚至在马路上称他为阁下,以为是在无意之中遇到了一位没有教士陪同的主教。撒帕西先生对此非常得意,同时也为自己的嗓音和外形感到沾沾自喜。他甚至(在拍卖地产的时候)模仿布道的声调,尽量使自己像一名真正的神职人员。因此,在公开拍卖即将结束的时候,撒帕西先生总是会用一种道貌岸然的姿态,向在场的经纪人们送上祝福,这让真正的主教——一位谦逊忠厚的绅士,也大大地自叹不如。
撒帕西先生有很多崇拜者。确实,当地的大多数人,甚至包括对他的才智持怀疑态度的那些人,都认为他是修道城的荣誉。他最伟大的品德就是愚昧无知,自命不凡,说话时滔滔不绝,走路时大摇大摆,更不用提他那庄重的手势,仿佛正在为与他对话的人施坚信礼一样。他的年纪已经接近六十岁,肚子圆鼓鼓的,因此马甲上出现一道道横着的褶皱。他以富裕著称;在选举中,他严格地按照候选人的声誉地位投票;他坚信自己从出生起就在不断地成长进步,因此精神上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既然如此,愚笨的撒帕西先生怎么会不成为修道城和这个社会的荣誉呢?
撒帕西先生的公馆位于大街上,就在修女之家的对面。它和修女之家是差不多同一时代的建筑,只是经过修缮,增添了些许现代风采。因为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他们更想要空气和阳光,而不是疾病和瘟疫。门廊顶上摆放着一个木刻雕像,有真人的一半大小,是撒帕西父亲的化身。雕像戴着卷曲的假发,身披长袍,正在举行拍卖。它的设计高雅,小手指、小木槌和拍卖台都雕刻得惟妙惟肖,获得了普遍的赞美。
撒帕西先生坐在底层一间阴暗的起居室里,窗外是铺了石板的后院,院子外面则是有栅栏围着的花园。撒帕西先生放了一瓶葡萄酒在壁炉前的桌子上——现在生火好像早了一些,但是在这个清冷的秋季夜晚,令人备感舒适。他身边的陈设体现了浓厚的个人特色,有一幅他的肖像画、一个八日自鸣钟,还有他的晴雨表。之所以说有个人特色,是因为他总是喜欢和所有的人对抗,他的晴雨表就是用来和天气对抗的,而自鸣钟则是和时间对抗的。
撒帕西先生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文具箱和书写用品。他看着一页手稿,神气活现地默念着,然后站起身来,将双手的大拇指塞在背心的袖口里,在屋子里悠闲地踱着步,小声地背诵着。尽管他的神色庄重,嗓音却很低沉,只能听到“埃塞琳达”这个词。
桌上的盘子里有三个干净的酒杯。他的女仆走了进来,通报道:“贾思伯先生来了,老爷。”撒帕西先生挥了挥手示意道:“让他进来。”然后从盘子里拿起两只酒杯,准备招待客人。
“很高兴见到您,先生。您首次光临寒舍,我感到非常荣幸。”撒帕西先生以主人的身份这样说道。
“感谢您的邀请。是我感到荣幸才对,值得自我祝贺的也应该是我。”
“您这样说,实在不敢当,先生。但是我还得说,能够在寒舍接待您,我感到非常高兴。这样的话我可不是对谁都说的。”撒帕西先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眉眼间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倨傲神色,其实他的这句话应该这样理解:“你应该很难相信,像你这样的人的光临会让我这样的人感到高兴,但是,事实确实如此。”
“我对您可以说仰慕已久了,撒帕西先生。”
“我呢,先生,对您的大名也是早有耳闻,知道您是一位高雅的绅士。我来给你倒酒。请喝吧,先生。”撒帕西先生说着,也为自己倒了一杯。
“如果法国人胆敢过来,让我们在多佛迎战他们!”
这是撒帕西先生在自己的童年时代,用来祝酒的爱国辞令。因此,他确信这段话适用于今后的一切时代。
“你总是这样才华横溢,撒帕西先生。”贾思伯先生面带微笑,看着坐在炉火前伸直了双腿的拍卖商先生,说道,“你是个了解世界的人。”
“哪里,先生,”撒帕西先生笑着回答,“我认为自己对世界有点了解,只是有点了解。”
“你博文广识的声誉,总是让我非常惊讶,钦佩不已,也使我非常想要认识你。因为修道城是一个小地方。我本人困在其中,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很少,深感自己的视野太狭窄了。”
“虽然我没有去过国外,年轻人。”撒帕西先生说了起来,又停下来问道,“你不介意我叫你年轻人吧,贾思伯先生?你确实比我年轻很多。”
“当然可以。”
“虽然我没有去过国外,年轻人,外国却到我的面前来了。它们通过商业途径来到我的面前,让我长了很多见识。比如说,我列出一份拍卖清单,或者制作一份存货目录。我看到一只法国钟表。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但是我可以马上指出:‘这是巴黎造的!’我看到一些陶瓷制的杯子和碟子,我与它们也是素不相识,但是我可以马上指出:‘北京、南京,还有广州。’我同样熟悉来自日本、印度的货物,以及来自东印度群岛的竹子和檀香。不久之前我还认出了来自北极的货品,我马上指出:‘我敢赌半品脱白葡萄酒,这是因纽特人制作的标枪!’”
“真的吗?撒帕西先生,你这种识别人和事物的办法,真是不同寻常,令人惊叹。”
“我之所以提到这一点,先生,”撒帕西先生有些不胜得意地接着说道,“是因为,正如我所说的,一个人自吹自擂是没有用的,重要的是让人家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然后用事实证明这点。”
“真是有趣极了。现在我们可以谈谈已故的撒帕西太太了。”
“好的,先生。”撒帕西先生斟满了两个杯子,然后把酒瓶重新藏好,“在为这件小事向你这位高雅的绅士征询意见之前——”他举起了酒杯,“真的只是一件小事,但是仍然需要费些脑筋,花些力气,先生。也许,我应该先将我太太的性格向你介绍一下,她已经去世九个月了。”
贾思伯先生用酒杯挡着脸,正想打哈欠,听到这句话,赶忙将这个屏障放下,摆出非常感兴趣的神情。由于是闭紧了嘴把哈欠忍了回去,他脸上的表情不免有些异样,双眼也都水汪汪的。
“大概六七年前,”撒帕西先生接着说道,“我的心中出现了一个想法——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像后来发生的那样,因为那样就未免太好高骛远了,我只是想要找到一个和我心灵契合的人——我想要在身边寻找一位终身伴侣。因为,我总是认为,一个男人是不宜一辈子单身的。”
贾思伯先生认真地听着,似乎想要把这个独到的见解谨记在心。
“那时,布罗比提小姐开办着一所学校,我不想说它足以与对面的修女之家匹敌,但是,我得承认它是市内一所类似水平的学校。人们都说,每逢到了假期或者节日,她都会非常热情地前来参观我的拍卖。人们确实都说,她仰慕我的风度翩翩,以及我的措辞风格。人们还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她学生的听写作业中甚至可以找到我的措辞的痕迹。年轻人,社会上甚至还出现了恶意中伤的传言,据说,有一位糊涂无知的乡巴佬(一位家长)竟然站出来公开反对这件事。但是,我并不相信这个传言。因为任何一个正常的人,谁会敢于触犯众怒,甘心被大家指指点点,公开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贾思伯先生摇了摇头。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撒帕西先生得意扬扬地说着,以至于有点心不在焉,准备为客人的杯子斟满酒,发现客人的杯子仍然满着,只好又斟在自己的杯子里,因为他的杯子确实空了。
“年轻人,布罗比提小姐确实深深地沉浸在对才智的仰慕之中。她敬重有才智的人,因为这样的人见多识广,或者如我所说,积累了全世界丰厚广博的知识。当我向她求婚的时候,她竟然受宠若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挤出了两个字,‘哦,你!’也就是指我。她那对清澈的蓝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一双半透明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尽管我鼓励着她继续说下去,她却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了。根据我们之间的协议,她停办了那所学校,于是我们成了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但是她找不到,也从来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表达,来称赞我也许是过高的智慧。直到临终前(由于肝脏衰竭),她仍然用没说完的那句话来称呼我。”
随着拍卖商的语调变得越来越低沉,贾思伯先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现在,他突然睁开了双眼,为了与低沉的音调相配合,脱口而出:“阿——”但是总算用尽全力控制住了自己,没有把“门”字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