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最近养了只鸟。
黄色的小绒球,甚至还没有巴掌大,黑豆豆般的小眼睛,浅橘黄色的小嘴,叫声清脆婉转,甚是惹人喜爱。
老太太对那只鸟相当宝贝,谁敢动它一撮毛都要严厉呵斥。
而且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老太太竟然在教那只鸟唱歌!
至于唱了什么,那就是周围人所不知的了。
——因为是一首日文歌。
据说,是老太太年少时期东渡日本的时候,所就读学校的校歌。
为什么要让一只看起来很特别的鸟去唱一首很特别的歌,这是整个大宅里,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
望着面前的小鸟艰难的从口中吐出断断续续、不成调、根本连不成句子的破音,欧阳惜微微的笑了笑。
她好像看到了多年以前的云豆,每天围在那个少年的身边,也是这样知知不休的唱着一支支离破碎的曲子。
不,不能算得上是支离破碎。
她面前的鸟,才让她真正的见识到了什么叫“朽木不可雕也”。
尽管知道这种小鸟根本不是学舌鸟,但是她却一直在执着的教它唱歌,唱一首,在久远的年代以前,某个人最喜欢听的歌。
“绿意盎然的……并……健康而坚强……”身边的小鸟依旧在唱着,欧阳惜望着它有些困惑。
——为什么她的鸟,始终不如他的鸟呢?
欧阳惜笑了,微微带了点风霜的脸庞,有些苦涩。
——就像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那样啊,一直都那么遥远。
……
今天欧阳宅里的夜晚,注定不平静。
——一月八日,欧阳惜的生日。
她已经是八十六岁的高龄,可是看起来最多五十多岁。
——不知是保养得好,还是掩藏的极深。
宅内宅外,走廊庭前,无不是挂上了象征喜庆的红灯笼。
人们都是忙忙碌碌,似乎被抽开的陀螺一般不肯停息。
好吵啊。
欧阳惜坐在自己的院子里,抬头望着天。
“母亲。”司徒恭弥站在她身旁,有些困惑,“为什么母亲大人……要养一只鸟呢?还要教它唱歌……现在宅子里有很多人在笑呢……”
想起那天坐在自己屋里喝茶,无意中听到了门外某两个女佣的吐槽。
仔细一想,还真是那样呢。
“因为我一直在想一个人。”欧阳惜的目光慢慢的氤氲上淡淡的水汽,房檐上高悬着的灯笼的光晕让她的眸子里带了星星点点的温柔和祈盼。
“那个人是……”司徒恭弥疑惑。不是父亲?
“我想那个人,整整七十年……”欧阳惜的眼角,竟有了泪珠。
“七……七十年?”司徒恭弥被吓到,“整整七十年?”
那应该不是父亲……
他似乎终于明白了,几十年来,为什么母亲一直有意疏远父亲的原因。
“不过……就算是想着也没关系了……”欧阳惜笑笑,“我养只鸟不过是为了回忆在日本上学的日子呢。”
“是吗……”司徒恭弥点点头,若有所思,离开了。
欧阳惜再次仰起头,泪水,终是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她没有想到,已经老态龙钟的自己,会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夜空下,思念着一个人,然后哭的像个孩子。
七十年前,她问他,“你会不会等我。”
他的回答出口的瞬间,就注定了他们的错过。
——“我没有义务等你,欧阳惜。回不回来是你自己的事情。”
——他没有等她。
——她亦不会再坚持。
可是如今,说她自作多情也好,说她倔强执拗也罢,欧阳惜终于承认,即使回国,即使他嫁,即使一辈子都活在思念中,她也一直在等。
哪怕她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老死,就算这些思念有多么的虚无缥缈,就算她老到什么也记不清,她也一直会等,不惜负了一切。
——她的心里其实一直藏着一个秘密,它的名字,叫云雀恭弥。
……
几天后。
“老太太,这里有您的信。”侍女从檀木雕花的托盘里拿出一抹四四方方的白,递到欧阳惜眼前。
欧阳惜缓缓的伸出手,接过那封信,望着那个女佣消失在视线里,才注意到信封上的地址。
日本,彭格列总部,草壁哲矢(寄)。
一连串流利的日文下边是笔触娟秀而端正的中文配译,大概……是那个叫一平的小女孩写的吧,那个仅和她有一面之缘的女孩。
欧阳惜的手,不住的颤抖着。
跨越重洋的信件,她等了好久。
小心翼翼的拆开信封,仿佛它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然后缓缓抽出一张纸。
那张纸白白的,叠成四方,很轻盈,白色的纸张在刺目的阳光下反射着令人晕眩到想要捂胃的光芒。
轻薄的纸张,飘飘的落在手心里,欧阳惜心中忽然腾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
她打开了信纸,铺平,然后仔仔细细的,读着每一个字。
“……很不幸的消息……恭先生在一月八日凌晨……辞世了……”
什么?
欧阳惜不敢置信的望着那一行白纸黑字,一瞬间,心头有什么沉重的压着。
她愣愣的将那行字看了好几遍,然后,才确信这是真的。
恭弥他……走了……
忍住眼眶的酸涩和心里的剧痛,欧阳惜接着往下读。
“……终生未婚……”她一惊。
“另外,恭先生还为您留了一封信,附在信封里,请您查看。还有,信封里还有一张请柬,是恭先生的葬礼,希望您能来。”
欧阳惜读完信之后,一直静静的坐着,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突然,闭上了眼睛。
一行清泪流下。
恭弥,竟然一直在等她!
等了她整整七十年!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不告诉她?为什么要一直一个人等?
他们因为彼此的不说,就这样生生错过,蹉跎一生。
他一辈子没有结婚只是因为在等她!
为什么,恭弥……
忽然想起了信封里还有别的东西,她又拿起了信封。
故意没有拿那张白色的请柬,而是拿出了另一张纸。
薄薄的白色宣纸,她书房里最常见的东西。
展开,然后,只是四个字。
——“只因执念”。
白纸黑字,笔法苍劲有力,一如她熟悉的凌厉少年,或是几十年后幻想中的沉稳男子。
阳光晴好,蓝天白云。
可是在她眼里,一切都已失了颜色。
她忽然明白了当年分开时,恭弥对她说的话。
“我没有义务等你,欧阳惜。回不回来是你自己的事情。”
——他固然没有义务等她,可是他有等她的权力。
——回不回来是你自己的事情,等不等你是我自己的事情。
——恭弥,你我都执念太深。
——可是,我们谁都,不曾言语。
——于是,错过了一瞬,也错过了一生。
可是现在才明白,算不算,太晚?
那场葬礼,她终究没去。
不是不想去。
而是害怕,心中一直闭塞的情感,会一触爆发。
……
几个月后。
正值五月初夏,空气中散发着浅浅的花香。
阳光晴好而暖和,照耀在身上,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欧阳惜依旧是躺在树荫下的躺椅上,半闭着眼,显得慵懒而安详。
身旁黄色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唱着歌,嗓音和声调,都已经成型。
她的思绪飞向了很遥远的地方,面前的古风宅院,不知何时,变成了广阔的蓝天。
她躺在天台上,身边有微风拂过。
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怒气冲冲的少年,斜挑的凤眼冷冷盯着她,“哇哦,侵犯我的领地,违反风纪,咬杀……”
“嗯。”她微笑着,眼角有浅浅的泪花。
少年一瞬间仿佛是愣住,竟没有把手中的拐子挥向她。
而就在这一瞬,他又消失了,摆在她眼前的,依旧是熟悉的、落落的庭院。
她一瞬间恍惚。
夏日最后的樱花也已经落败,有一片花瓣打着旋儿轻轻的落到了她的鼻翼上。
欧阳惜的思绪,一瞬间回到了那年夏天。
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樱花开尽的日子,他们的初遇。
嘴角,轻轻的吟着一句诗。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身边的鸟儿,也正唱出了最后的尾音。
“……总是一成不变,健康而又坚强……”
待一切安静下来,她缓缓睁开眼,望着蓝天上,缓缓飘过的,巨大的白云。
阴影笼罩在她脸上,她静静的笑了笑。
“真想你呢,恭弥。”
然后,长舒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一直静静地、静静地。
再也,没有睁开。
————【全文·END】————